烏蘭察布的月亮(上)
敘事史
作者:薛榮
在童年的記憶裏,過年既充滿了憧憬和快樂,也飽含著辛酸和苦澀。多少年過去了,當我一隻腳走過了青年,另一隻腳快走完中年的時候,回首往昔,我才明白,當孩子們在濃濃的年味中,穿著花棉襖,提著紅燈籠,在街巷裏快樂地奔跑和玩耍的時候,這無憂無慮的笑聲,其實是浸泡在母親們的汗水和淚水裏的。
1
我七歲那年,剛一進臘月,娘就盤算著到口外的事了。
我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那時候大哥早成家,大姐已出嫁。全家六口人,三個壯勞力,起五更睡半夜,春種夏鋤秋收冬藏,天陰下雨學毛選,數九寒天挖地道,一年忙到頭汗水摔八瓣,就盼著年底有個好收成。終於到了年根,要決算了。會計的算盤在飼養院的炕頭上劈裏啪啦響了半夜,社員同誌們有滋有味地抽著旱煙等了半夜,對今年的分紅一個個充滿了期待。愛喝酒的,想著到了年根,打一斤散裝的老白幹,也不回家,就倚著代銷店的櫃台,吱溜一口,吱溜一口,喝他狗日個天昏地暗,等看店老頭不耐煩了,啪的一聲把嶄新的一元錢拍在櫃台上。愛抽煙的,想著一下子買十來八盒黃金葉,在人多的地方,抽半根扔半根,打噴嚏吐唾沫讓三村五裏都聽見。肚裏缺油水的,想著一頓炒半鐵鍋白膘一拃厚的肥豬肉,全家人敞開肚子吃,直到下輩子見了長毛的東西都反胃得繞道走。愛孩子的,想著給女兒扯幾尺燈芯絨,做件走親戚穿的褂子;給兒子買掛一百響的鞭炮,把炮撚子撕開了,裝在口袋裏,響他一臘月一正月。孝敬的,想著給八十歲的老娘抓幾副中藥,把多年的哮喘治一治。戀愛的,想著給心愛的姑娘買二斤毛線,千針萬線織一件大紅的毛衣,初一那天像一朵嬌豔的山丹丹花盛開在人群裏……算啊算啊,等啊等啊,直到聽故事的小孩流著口水睡著了,抽旱煙的老漢脖子耷拉了,會計才歎口氣,告訴一炕一地的莊戶人:“今年的一個工分隻有八厘錢!”這才一個個慢呑吞地站起身回家去,一路上誰也不說話,滿街滿巷都是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可憐老婆孩子還在煤油燈下等消息,滿村的窗戶紙都在臘月的寒風裏忽明忽暗地亮著。過一會兒,破舊的街門吱吱呀呀響了。過一會兒,一村子的油燈都滅了。
想高高興興過個年,生產隊看來是靠不住了。一個工分八厘錢,意味著一個壯勞力起早貪晚黑水汗流,像一頭磨道裏的驢一樣三百六十五天一天都不歇,一年掙四百個工,才能賺32元錢,除了提留,扣了攤派,還了不能下地幹活的老婆孩子兄弟妹妹的口糧款,往往不僅拿不回一毛現金,反而倒欠了生產隊一大筆錢,在往來賬上越積越多,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得莊戶人喘不上氣。哪家的媳婦勤快,養上三五隻雞,雞蛋還要被供銷社全部收購。喂頭豬養隻羊,政策緊的時候還要被當作資本主義的尾巴,要殺要剮的,不定哪天就充了公。一入臘月,家家戶戶,當媽的就愁眉不展。雞叫三遍了,聽著一炕的兒女鼾聲四起,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尋思著天明了,找誰借包餃子的麵粉,到哪尋縫被子的棉花……又想一年到頭沒明沒黑地忙活,咋就把日子過成了這樣。想著想著就流了淚,抬頭一看,窗戶紙白了。
2
我娘是村子裏有名的巧手,上炕是裁縫,下地是廚工。娘沒上過一天學,但眼麵前頭的字竟全能認得。小時候,娘得閑了,拿起一片水泥袋子,老家人叫洋灰紙,操起剪刀,三下兩下就剪出一隻熊貓,再用鉛筆細細勾描出眼睛耳朵嘴巴和毛皮,簡直活靈活現,旁邊要有根竹子好像就能爬上去。這熊貓便就是我的一件心愛的玩物。誰家的姑娘要出嫁,找娘來做繡花鞋,娘在油燈下千針萬線,熬幾個通宵,在鞋麵上繡牡丹繡月季繡鴛鴦戲水繡喜鵲登梅。拜天地的時候,新娘子在紅氈子上款款地走淺淺地笑,鞋麵上的花枝在悠悠地顫,鳥兒在慢慢地飛。誰家的兒子要娶親,找娘來做流水席,娘帶上燒肉的叉子切菜的刀,傍晚走天明回,一個人又蒸又煮又燒又炸,能做出七八桌的菜肴。拜完天地要開席了,預先做好的菜從蒸籠裏一道一道端出來,隨著一陣微風吹過,香味彌漫了整個村子。要過年了,半個村子的人都夾著麻紙找娘來畫窗花,娘找出幾隻小碟子,調好各色顏料,用毛筆給鄉親們畫石竹芍藥,畫鳳仙茨梅,畫海棠木槿,畫萱草百合,畫頑強地生長、艱難地開放在雁北苦寒地的玉梅花、紫金蓮、百般嬌和望江南……正月過了,春風來了,春雨來了,窗戶紙變黃了變脆了,但一朵朵窗花依舊開得那麼嬌豔,引得小蜜蜂在窗前嗡嗡得飛!
娘給鄉親們做了這麼多事,從來不要任何報酬。她總說:“一年有十二個月,但春節隻有一個。一輩子要過幾十年,但婚禮隻有一回。祖祖輩輩在一個村子裏住著,喝一口井的水,燒一眼窯的炭,誰沒個用人的時候!能幫人時且幫人,人長天也長!”平日裏,娘也常教育我們弟兄姊妹,和人相處,要常念別人的好處,多學別人的長處。孩子們和別人有個爭執,受了委屈哭著回家,娘總要說自己孩子的不是。那時候,日子雖然過得苦,但因為有個會持家的娘,平時粗糧細做,玉米麵窩頭吃得也香甜。過年了,娘一臘月點燈熬油,幾個夜晚不睡,也要把一家人的被褥拆洗幹淨。到大年初一的早上,每個人睜開眼,都能看到自己的一摞剛縫補漿洗過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放在枕頭邊,有棉有單,散發著陽光的香味。大年夜,娘像變戲法似的,能給我們端出許多平日見不到的美味。有時是一盤熱氣騰騰的蒸帶魚,上麵撒著紅的辣椒絲,綠的芫荽末。有時是半個香噴噴的豬肘子,肉皮泛著金黃的光澤,冒著油汪汪的氣泡。有時是一砂鍋大燴菜,有粉條豆腐幹白菜葫蘆條金針菜肉丸子,湯汁在熾熱的炭火上咕嘟咕嘟翻滾著。臨上桌了,抓一撮摘麻花撒在湯麵上,把一鐵勺新榨的胡麻油燒得滾熱,嗞啦一聲澆到菜裏,撲鼻的香味頓時飄散出來,站在院門口都能聞得到……
冬天農閑了,吃罷了夜飯,一家人圍坐在煤油燈下,談天說地,講古論今,每天都要到半夜才睡,滿屋的笑聲在冬日的夜晚傳得很遠很遠……第二天,鄰居總要好奇得問:你們這人家,夜兒個黑夜吃啥好吃的哩,咋紅火成個那?其實,陪伴我們度過漫漫冬夜的,隻有幾隻燒山藥,或者兩把炒黑豆。談論的,往往也是些無厘頭的事。比如說,有一天晚上,我們爭論開飛機安全還是開汽車安全。一派說,開汽車安全,遇到個溝溝坎坎,一踩刹車就站住了;開飛機就不行了,在天上飛那麼快,眼看和前頭的飛機要撞上了卻根本刹不住閘。另一派說,還是開飛機安全,想低就低,想高就高,還能翻跟頭耍把式。開汽車就不行了,隻能沿一條路往前開,哪黑了哪睡,一翻跟頭準沒命了。兩派唇槍舌劍,爭得麵紅耳赤。眼看要大打出手了,民兵連長二哥說道:聽毛主席的話,要文鬥不要武鬥。我看還是開飛機安全。大夥便在炕頭立馬豎槍地站起身,實現了兩派大聯合,異口同聲地問道:為啥?連長同誌慢條斯理地答道:看你們這些愣貨,這還用說哩,飛行員有降落傘汽車司機沒有麼。於是大家恍然大悟,一致決定安全起見,長大了統統去開飛機。其實那時候別說飛機了,我們連汽車也沒見過,以為汽車是馬拉的,要不為啥汽車論馬力呢。現在想起來,小時候雖然缺吃少穿,但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和爹、娘、哥哥、姐姐在一起的日子,總是充滿了笑聲,我們窮並快樂著!這種感受影響了我一生,告訴我,生活中值得我們珍惜並能給我們快樂的東西太多了,無論遇到多少艱難困苦,我們都應當堅強而樂觀地活著。即使置身於煤窯的井巷深處,暗無天日,走投無路,也仍然要尋找離太陽最近的那一縷光亮,闖過去,前麵又是一片豔陽天,依然能看到紅的花,綠的草,能聽到雨滴在葵花葉子上奏樂,蟋蟀在葡萄樹上歌唱!
3
然而,我七歲那年的臘月,遇到了幾件傷心事,那個春節過得就高興不起來,現在回想起來,鼻子還一個勁兒發酸。
我前麵給各位看官講過,那年月,家家戶戶的日子都一樣窮。過年了,東家包的白菜餡餃子肉不多,西家孩子穿的黑棉襖補丁也不少。十八九的大姑娘,像一朵夏日裏的月季花,正是愛美的年齡。到了大年初一,也不過就是在齊腰長的大辮子上,用紅毛線紮兩隻翻飛的蝴蝶結,穿著寬寬的勞動布褲子,沒有腰身的軍便服上衣,鬆緊口的白塑料底布鞋,踩著一地的鞭炮碎屑在街巷走過,卻依然能把一群半大小子引得眼裏噴出火來。姑娘的身影早就在小巷的拐角消失,小夥子們卻還在抽動著鼻子,使勁聞空氣中飄散的雪花膏的味道。又怕別人看破了笑話,都裝作從沒注意姑娘的經過,你捅我一下,我罵你一聲,隻聽得一顆顆年輕的心髒在塞北的寒風裏撲通撲通地跳。
我家的年能過得比別人家有滋有味,其原因一方麵是娘善於持家,粗糧細做,細水長流,注重全麵協調可持續發展,絕不搞有米一頓有柴一灶那些粗放經營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麵是精於倒騰,長於販賣,注重大膽地試,大膽地闖,摸著石頭過河,日子一過不下去就立馬到口外殺出一條血路來。其實,雁北苦寒地的人,原本就是一群候鳥,隨著年景在口裏口外自由地飛,隻要能活著,哪裏都是家鄉,不像關南人那麼安土重遷,這也是嚴酷的生存環境逼出來的。日據時代,我娘就曾到北平販賣過布匹,老人家帶去的東西,你知道是什麼?是黑黑的大煙土。那時候,懷仁的上好水地,都被日偽強令種了罌粟。但我娘講,當時的北平卻是禁煙的,敢到北平販毒,估計要冒著掉腦袋的危險。老人家帶著鴉片去了,又背著洋布回了,毫發未損,還捎帶著逛了北海故宮哈德門。我小時候,我娘還經常跟我誇那時候的北平警察,對販煙土的,態度都那麼好,一個勁兒地提醒:“大姐,大柵欄小偷多,千萬留心看管好身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