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曆三萬四千九百二十一年,十月七日。夜半。轟隆……憑空一聲驚雷響起,重黎城上方亂雲翻滾,烈鳳驟卷,城中仙火為之一頓。眾人抬頭望去,但見亂雲深處,透出兩道幽光,陰寒冰冷,似乎在搜尋著什麼。隨即一聲厲嘯響起,一頭巨獸透雲而出,傲立雲端。隻見它尖鬣赤鱗,似虎非虎,一對大翼見體而長,張爪擺尾。虎頭大眼透著冷峭,隻向重黎城這般一掃,眾巫妖但覺寒氣透體而入,兩腿如注弱水,半分動彈不得。那巨獸把頭一揚,似是不屑,忽然劈啪之聲大作,一對大翼猛地翕張,卷起陣陣赤雲,巨獸向天一縱,又倒轉身形,向城主府猛地衝下!那中威勢,便是摧山撼嶽,也不足以比擬。“何方妖孽,敢在重黎城撒野,好大的膽子!。”斜刺裏一道白光亮起,眾妖為之目眩,一瞬間但聽得一道悶響,如遭悶錘,再開眼時,天空中突然又多出一頭巨獸,馬身人麵,虎紋鳥翼,目光熊熊,奪人心魄。四下眾妖一陣驚呼,卻原來後出的這頭巨獸,便是城主府裏那位的心腹妖帥之一,槐江候英招。據傳槐江候起於帝君之平圃,受帝君賞識,破格卓拔為妖帥,這英招也是個能為的,千年之內,與帝囿候陸吾等一並,敗大巫相柳、九嬰,為帝君掃平西荒,端的是威風赫赫。最近更是傳聞,槐江候英招修為已入大羅金仙境地,如此更是令巫妖聞之膽寒。隻見這叫英招的巨獸瞪大那雙巨目,望先來那頭巨獸身上一掃,忽的“榴榴”叫了兩聲,鬣發須張,瞪目怒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個毀信廢忠的家夥,你在邽山為非作歹也就罷了,膽敢跑到重黎城來作亂,是欺我天庭無人麼!”說罷,後蹄憑空一蹬,將四周幾種仙炎踹散,又複向那巨獸衝去。這時先頭那巨獸大翼一張,退出千二丈遠,陰測測笑道:“你這馬兒,在西荒打退了幾次相柳,就以為天下盡你撒歡了。別人怕你,我窮奇可不怕你。在邽山呆的久了,左右有些無聊,聽聞這重黎堅城,為北荒第一勝境,就過來瞧瞧。怎麼,你在西荒打了幾仗,就不知天高地厚,想回爐重造一回?”“死到臨頭,還要逞些口舌,”槐江候目光熊熊,有無量神火,然而卻透出說不出的冷意,冷冷道:“不管你是誰,衝撞帝君下都,就要有被撕碎的覺悟。”身上陡地一漲,白光乍放,氣浪洶湧,就要再鬥。卻聽得城主府裏一個慵懶的聲音淡淡響起,聲音極輕,卻傳到了他的耳中,話中透出一股子說不出的威嚴,讓他不敢不聽:“他是我請來的客人,讓他來見我。”惡狠狠的瞪了一眼,白光一閃,英招化成一個國字臉的虯髯中年,對那窮奇道了聲:“請。”隻是語氣冷淡,毫無待客之意。那窮奇卻毫不在意,幽光一閃,變作一個赤發尖耳的俊邪少年,戲謔的看了英招一眼,似是再說:“頭前帶路。”英招哼了一聲,也不管他眼神的意思,帶著窮奇向城主府裏走去,留下一群巫妖,神識交接,竊竊私語。隻怕今日二獸相鬥,以及帝君邀約邽山窮奇的事情,會通過這些街頭巷議,傳遍整個洪荒。不過這一切都不會被帝俊放在心上。由於修行的關係,此時的帝俊有些發福,但是卻不顯得如何臃腫。他個頭不高,眼睛老是眯著,一雙赤金眸子,古井無波,隻有遇到怒極之事,才會發出逼人的光。這幾天,他的心情一直不好,將自己關在房子裏,不發一語。前一段時間,他得到北荒節度準提急訊,言道祖巫玄冥、句芒齊到北荒,與燭九陰並作一路,將妖族攻略的大半北荒,盡數收複,百萬巫兵屯兵重黎城,意圖拔掉妖族在北荒的最後一枚釘子——雁門之山。得到這個消息,他顧不得震怒,率領點了英招、離侖、陸吾、四路妖帥,與妖師一起離開不周山,橫穿西荒,強度無量海,花費半月時間,趕到北荒的。這四路妖兵,也不知殺得多少巫族,重創祖巫玄冥,方才重新拿下重黎城。然而就在這短短半個月內,陽山、丹山、大逢之山又為巫族所占。局勢雖亂,但是憑著他的能力,也不難平息,真正讓他在意的,則是祝融。三千年來,帝俊、太一兩人廣納賢才,虛懷納諫,一時謀臣如雲,將星如雨,兄弟二人,一個鎮守天庭,一個四處征伐,因著巫族暴虐,大荒妖怨沸騰,渴望救兵如幹旱之見虹霓,於是大軍所到之處,無不收複,不出三十年,大半洪荒,竟然在妖族掌握。隻是這北荒一地,因著祝融的雄才,竟然使得巫妖和睦,天庭大軍一到,非但得不到本土妖族支援,後者反而常常為祝融報信,使得天庭在陷入極大被動,而其餘三荒,也跟著蠢蠢欲動。這一切,在天庭攻陷重黎城後,顯得更為激化,這也是帝俊不得不親自來此坐鎮的原因。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人的原因。“祝融!”想到這個家夥,帝君的心情有些煩亂。這時,一個青丘妖仆從外走來,卑下的樣子,無以複加,道:“帝君,槐江候與窮奇已在殿外。”“宣。”俄頃,一個國字臉的虯髯中年,與赤發尖耳的俊邪少年,走入房中,正是槐江候英招與邽山窮奇。“帝君,窮奇帶到。”英招不敢在帝俊麵前顯露脾氣,一臉恭敬道。“恩,英招你不錯……”帝君淡淡地道。英招應道:“這是屬下的本分。”“退下吧。”“是。”向帝俊一躬身,倒退出帝所。待英招推了出去,帝俊卻並不與窮奇答話,他閉上眼睛,跪坐在一個蒲團上,右手食指屈曲,在麵前的堂庭水玉幾上不斷敲擊,似乎在盤算什麼。窮奇聳聳肩,也不說什麼,自顧在房裏轉來轉去,屋內很簡潔,隻有七八張桌幾,五六個蒲團,幾個放著書卷的堯光卷筒,除此別無長物。如此單調的地方,窮奇卻看得有滋有味,最後幹脆坐在一個蒲團上,抽出卷筒上的一個書卷,鋪在一個水玉幾上,徐徐展開,卻原來是太史白離道人撰寫的《三族史記正義雜補》。“你還真不把自己當客人。”帝俊開口道。“我既然能來,就不把我當客人。路過西荒,幫你解決個家夥,喏,這個給你。”一道幽光閃過,帝俊的幾上憑空多了一個雙目怒睜,須發戟張的頭顱。若是英招在此,一定吃驚不已,因為這頭顱不是別人,正是大巫相柳之弟,大巫相鷂。英招在西荒與相柳對峙,幾次都差點被其偷得後方。“多謝,這下石夷那邊可以喘口氣了。”右手食指一敲,那頭顱倏地消失不見,繼續道:“我可以相信你嗎?”“嘿。我想在你一統大荒之前,不必關心這個。”“哦?”沉默了一陣,窮奇陰冷的聲音響起,“我曾在我的姐姐墓前發誓,我要幫著你這個雜碎統一大荒,協和萬族,輔佐你一步一步的成就霸業。我要讓天下人正眼看著,那個一心追求天下大同的家夥,怎麼在追求的過程中,一步步成為天下大惡的。”帝俊沉默了一陣,笑笑:“我會讓你失望的。”“如果真的如你所說,那我得感謝你,你將是第一個讓我失算的大妖。”“無論如何,你還能幫我,我還是要感激你。關於你姐的事,我很抱歉。”“這些事你不用與我解釋,有這時間,倒不如去我姐姐墳頭與她說說話。咦,這節寫的不錯,‘……白聞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何謂土崩?三族之末也,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亂而政不修。此三者,暴逆之所以為資也,此之謂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何謂瓦解?三族之德未衰而安土樂俗之民眾,故諸逆無境外之助,此之謂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這是三族遺老太史白離的佳作,放眼大荒,也沒有幾卷,可與之比擬,你若喜歡,我可以抄一份送你。”“這倒不必,我自拿就是。這幾天,我都會在重黎城,若有什麼事,你知道如何找我。”說罷,也不再理帝君,自顧自將這卷書卷起,收入自己的須彌空間中,向外走去。望著窮奇逐漸消失的背影,帝俊若有所思。這時,一個中年男子推開帝俊的房子,大大咧咧坐在一邊的蒲團上,抽出腰中的酒葫蘆,自顧自喝了起來。能夠不通告,就進帝俊房中的人,也隻有妖師鯤鵬了。鯤鵬這人不修邊幅,頭發幹燥蜷曲,臉盤修長,兩隻眸子扁長,略顯陰鷙,一身道服倒似有幾萬年沒洗,沾染各種汙漬。兩人就這麼一個冥思,一個自飲自酌,半晌無語。妖師抬頭,指了指天邊的滾滾亂雲,正是窮奇英招二人爭鬥之處,兩人俱是大羅金仙,即使短短一次碰撞,也導致那裏元氣震動,久久不能平複。妖師咕咚一口,道:“幾千年不見,這家夥倒也有所長進。”“從他與英招交手來看,的確不錯。”“不過這家夥品性不好,你真的打算用他?”“那是我的事。”“最好還是試探一下……”“那是我的事。”鯤鵬撇了撇嘴,沒說什麼。他轉頭望向重黎城,在城主府中向下看重黎城萬家燈火,是最為賞心悅目的,這讓他想起當年那位盜火的少年,一時心思有些飄忽。“我們腳下的這個地方,可真是個值得尊敬的所在。放眼整個大荒,除了不周天柱,還真沒有那個地方,能與此處媲美。你不用擔心我,我既然答應助你,自然不會食言。我隻是希望,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我還能對得起當初的誌向……”說到這裏,鯤鵬也覺得索然無味,徑自向城主府外走去,也不向帝俊告別,隻是淡淡留下一句話:“你若煩惱,可去天池之山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