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3 / 3)

不要恥笑西方風俗鄙陋,我們泱泱大國自古以來也是雙手萬能。禮記:“共飯不澤手。”呂氏注曰:“不澤手者,古之飯者以手,與人共飯,摩手而有汗澤,人將惡之而難言。”飯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噲把一塊生豬肘子放在鐵盾上拔劍而啖之,那是鴻門宴上的精彩節目,可是那個吃相也就很可觀了。我們不願意在餐桌上揮刀舞叉,我們的吃飯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稱飯頍。細細的兩根竹筷,搦在手上,運動自如,能戳、能夾、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過我們至今也還有用手進食的地方,像從蘭州到新疆,“抓飯”“抓肉”都是很馳名的。我們即使運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當的約束,若是頻頻夾取如金雞亂點頭,或挑肥揀瘦的在盤碗裏翻翻弄弄如撥草尋蛇,就不雅觀。

餐桌禮儀,中西都有一套。外國的餐前祈禱,蘭姆的描寫可謂淋漓盡致。家長在那裏低頭閉眼口中念念有詞,孩子們很少不在那裏做鬼臉的。我們幸而極少宗教觀念,小時候不敢在碗裏留下飯粒,是怕長大了娶麻子媳婦,不敢把飯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湯而不準吮吸出聲是外國規矩,我想這規矩不算太苛,因為外國的湯盆很淺,好像都是狐狸請鷺鷥吃飯時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湯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燙嘴熱的,慢一點灌進嘴裏去就可以不至於出聲。若是喝一口我們的所謂“天下第一菜”口蘑鍋巴湯而不出一點聲音,豈不強人所難?從前我在北方家居,鄰戶是一個治安機關,隔著一堵牆,牆那邊經常有幾十口子在院子裏進膳,我可以清晰的聽到“呼嚕,呼嚕,呼——嚕”的聲響,然後是“哢嚓!”一聲。他們是在吃炸醬麵,於猛吸麵條之後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禮儀要重視,不要太重視。外國人吃飯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邊。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要維持那種姿勢便不容易。我見過一位女士,她的嘴並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湯的時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顆櫻桃那樣大,然後以匙尖觸到口邊徐徐吮飲之。這和把整個調羹送到嘴裏麵去的人比較起來,又近於矯枉過正了。人生貴適意,在環境許可的時候是不妨稍為放肆一點。吃飯而能充分享受,沒有什麼太多禮法的約束,細嚼爛咽,或風卷殘雲,均無不可,吃的時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後抹抹嘴鼓腹而遊,像這樣的樂事並不常見。我看見過兩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猶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溫”,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館。棉簾啟處,進來了一位趕車的,即是趕轎車的車夫,辮子盤在額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搖大擺,手裏托著菜葉裹著的生豬肉一塊,提著一根馬蘭係著的一撮韭黃,把食物往櫃台上一拍:“掌櫃的,烙一斤餅!再來一碗燉肉!”等一下,肉絲炒韭黃端上來了,兩張家常餅一碗燉肉也端上來了。他把菜肴分為兩份,一份倒在一張餅上,把餅一卷,比拳頭要粗,兩手扶著矗立在盤子上,張開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間一口!不大的工夫,一張餅下肚,又一張也不見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挺起腰身連打兩個大飽膈。又一次,我在青島寓所的後山坡上看見一群石匠在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飯,打開籠屜熱氣騰騰,裏麵是半尺來長的發麵蒸餃,工人蜂擁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餃子來咬,餃子裏麵露出綠韭菜餡。又有人挑來一桶開水,上麵漂著一個瓢,一個個紅光滿麵圍著桶舀水吃。這時候又有挑著大蔥的小販趕來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細的大蔥,登時又人手一截,像是飯後進水果一般。上麵這兩個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裏坦蕩蕩的,餓來吃飯,取其充腹,管什麼吃相!

第五輯

我不愛吃粥。小時候一生病就被迫喝粥。因此非常怕生病。平素早點總是燒餅、油條、饅頭、包子,非幹物生噎不飽。抗戰時在外做客,偶寓友人家,早餐是一鍋稀飯,四色小菜大家分享。一小塊醬豆腐在碟子中央孤立,一小撮花生米疏疏落落的撒在盤子中,一根油條斬做許多碎塊堆在碟中成一小丘,一個完整的皮蛋在醬油碟裏晃來晃去。不能說是不豐盛了,但是幹噎慣了的人就覺得委屈,如果不算是虐待。

也有例外。我母親若是親自熬一小薄銚兒的粥,分半碗給我吃,我甘之如飴。薄銚(音吊)兒即是有柄有蓋的小沙鍋,最多能煮兩小碗粥,在小白爐子的火口邊上煮。不用剩飯煮,用生米淘淨慢煨。水一次加足,不半途添水。始終不加攪和,任它翻滾。這樣煮出來的粥,粘和,爛,而顆顆米粒是完整的,香。再佐以筍尖火腿糟豆腐之類,其味甚佳。

一說起粥,就不免想起從前北方的粥廠,那是慈善機關或好心人士施舍救濟的地方。每逢冬天就有不少鶉衣百結的人排隊領粥。“粥不繼”就是形容連粥都沒得喝的人。“”是稠粥,粥指稀粥。喝粥暫時裝滿肚皮,不能經久。喝粥聊勝於喝西北風。

不過我們也必須承認,某些粥還是蠻好喝的。北方人家熬粥熟,有時加上大把的白菜心,俟菜爛再撒上一些鹽和麻油,別有風味,名為“菜粥”。若是粥煮好後取嫩荷葉洗淨鋪在粥上,粥變成淡淡的綠色,有一股荷葉的清香滲入粥內,是為“荷葉粥”。從前北平有所謂粥鋪,清晨賣“甜漿粥”,是用一種碎米熬成的稀米湯,有一種奇特的風味,佐以特製的螺絲轉兒炸麻花兒,是很別致的平民化早點,但是不知何故被淘汰了。還有所謂大麥粥,是沿街叫賣的平民食物,有異香,也不見了。

台灣消夜所謂“清粥小菜”,粥裏經常羼有紅薯,味亦不惡。小菜真正是小盤小碗,葷素俱備。白日正餐大魚大肉,消夜啜粥甚宜。

臘八粥是粥類中的綜藝節目。北平雍和宮煮臘八粥,據《舊京風俗誌》,是由內務府主辦,驚師動眾,這一頓粥要耗十萬兩銀子!煮好先恭呈禦用,然後分別賞賜王公大臣,這不是喝粥,這是招搖。然而煮臘八粥的風俗深入民間至今弗輟。我小時候喝臘八粥是一件大事。午夜才過,我的二舅爹爹(我父親的二舅父)就開始作業,搬出擦得鋥光大亮的大小銅鍋兩個,大的高一尺開外,口徑約一尺。然後把預先分別泡過的五穀雜糧如小米、紅豆、老雞頭、薏仁米,以及粥果如白果、栗子、胡桃、紅棗、桂圓肉之類,開始熬煮,不住的用長柄大勺攪動,防粘鍋底。兩鍋內容不太一樣,大的粗糙些,小的細致些,以粥果多少為別。此外尚有額外精致粥果另裝一盤,如瓜子仁、杏仁、葡萄幹、紅絲青絲、鬆子、蜜餞之類,準備臨時放在粥麵上的。等到臘八早晨,每人一大碗,盡量加紅糖,稀裏呼嚕的喝個盡興。家家熬粥,家家送粥給親友,東一碗來,西一碗去,真是多此一舉。剩下的粥,倒在大綠釉瓦盆裏,自然凝凍,留到年底也不會壞。自從喪亂,年年過臘八,年年有粥喝,興致未減,材料難求,因陋就簡,虛應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