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骨架與靈魂
天空的點綴用了我有點蒼白的手,卷起窗紗來,在那灰色的雲的後麵,我看不到我所要看的東西(這東西是常見的,但它們真的載著炮彈飛起來的時候,這在我還是生疏的事情,也還是理想著的事情。),正在我躊躇的時候,我看見了,那飛機的翅子好像不是和平常的飛機的翅子一樣——它們有大的也有小的——好像還帶著輪子,飛得很慢,隻在雲彩的縫際出現了一下,雲彩又趕上來把它遮沒了,不,那不是一隻,那是兩隻,以後又來了幾隻,它們都是銀白色的,並且又都叫著嗚嗚的聲音。它們每個都在叫著嗎?這個,我分不清楚。或者它們每個在叫著的節拍像唱歌似的,是有一定的調子,也或者那在雲幕當中撒下來的聲音就是一片。好像在夜裏聽著海濤的聲音似的,那就是一片了。
過去了!都過去了!心也有點平靜下來。午飯時用過的家具,我要去洗一洗。剛一經過遊廊,又被我看見了,又是兩隻。這次是在南邊,前麵一個,後麵一個,銀白色的,遠看有點發黑,於是我聽到了我的鄰居在說:
“這是去轟炸虹橋飛機場。”
我隻知道這是下午兩點鍾,從昨夜就開始的這戰爭。至於飛機我就不能夠分別了,日本的呢?還是中國的呢?大概是日本的吧!因為是從北邊來的,到南邊去的,戰地是在北邊,中國虹橋飛機場是在南邊。
我想日本去轟炸虹橋飛機場是真的,於是我又起了很多想頭。是日本打勝了吧!所以安閑地去轟炸中國的後方,是……一定是,那麼這是很壞的事情,他們這沒有止境的屠殺,一定要像大風裏的火焰似的那麼沒有止境……
很快我批駁了我自己的這念頭,很快我就被我這沒有把握的不正確的熱望壓倒了;是中國,一定是中國占著一點勝利,日本受了些挫傷。假若是日本占著優勢,他一定衝過了中國的陣地而追上去,哪裏有工夫用飛機來這邊擴大戰線呢?
風很大,在遊廊上,我拿在手裏的家具,感到了點沉重而動搖,一個小白鋁鍋的蓋子,啪啦啪啦地掉下來了,並且在遊廊上啪啦啪啦地跑著,我追住了它,就帶著它到廚房去。
至於飛機上的炸彈,落了還是沒落呢?我看不見,而且我也聽不見,因為東北方麵和西北方麵的炮彈都在開裂著。甚至那炮彈真正從哪方麵出發,因著回音的關係,我也說不定了。
但那飛機的奇怪的翅子,我是看見了的;我是含著眼淚而看著它們,不,我若真的含著眼淚而看著它們,那就相同遇到了魔鬼而想教導魔鬼那般沒有道理。
但在我的窗外,飛著飛著,飛去又來了,飛得那麼高,好像有一分鍾那飛機也沒離開我的窗口。因為灰色的雲層地掠過,真切了,朦朧了,消滅了又出現了,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了。看著這些東西,實在的,我的胸口有些疼痛。
一個鍾頭看著這樣我從來沒有看過的天空,看得疲乏了,於是,我看著桌上的台燈,台燈的綠色的傘罩上還畫著菊花;又看到了箱子上散亂的衣裳;平日彈著的六條弦的大琴,依舊是站在牆角上一樣,什麼都是和平常一樣,隻有窗外的雲,和平日有點不一樣,還有桌上的短刀和平日有點不一樣,紫檀色的刀柄上鑲著兩塊黃銅,而且還裝在紅牛皮色的套子裏。對於它,我看了又看,我相信我自己絕不是拿著這短刀而赴前線。火線外窗邊
M站在窗口,他的白色的褲帶上的環子發著一點小亮,而他前額上的頭發和臉就壓在窗框上,就這樣,很久很久地。同時那機關槍的聲音似乎緊急了,一排一排地爆發,一陣一陣地裂散著,好像聽到了在大火中坍下來的家屋。
“這是哪方麵的機關槍呢?”
“這槍一開……在電影上我看見過,人就一排一排地倒下去……”
“這不是嗎……炮也響了……”
我在地上走著,就這樣散散雜雜地問著M,而他回答我的卻很少。
“這大概是日本方麵的機關槍,因為今夜他們的援軍必要上岸,也許這是在搶岸……也許……”
他說第二個“也許”的時候,我明白了這“也許”一定是他又複現了他曾作過軍人的經驗。
於是那在街上我所看到的傷兵,又完全遮沒了我的視線:他們在搬運貨物的汽車上,汽車的四周插著綠草,車在跑著的時候,那紅十字旗在車廂上火苗似地跳動著。那車沿著金神父路向南去了。遠處有一個白色的救急車廂上畫著一個很大的紅十字,就在那地方,那飄蓬著的傷兵車停下,行路的人是跟著擁了去。那車子隻停了一下,又倒退著回來了。退到最接近的路口,向著一個與金神父路交叉著的街開去,這條街就是莫裏哀路。這時候我也正來到了莫裏哀路,在行人道上走著,那插著草的載重車,就停在我的前麵,那是一個醫院,門前掛著紅十字的牌匾。
兩個穿著黑色雲紗大衫的女子跳下車來。她們一定是臨時救護員,臂上包著紅十字。這時候,我就走近了。
跟著那女救護員,就有一個手按著胸口的士兵站起來了,大概他是受的輕傷,全身沒有血痕,隻是臉色特別白。還有一個,他的腿部紮著白色的繃帶,還有一個很直地躺在車板上,而他的手就和蟲子的腳爪般攀住了樹木那樣緊抓著車廂的板條。
這部車子載著七八個傷兵,其中有一個,他綠色的軍衣在肩頭染著血的部分好像被水浸著那麼濕,但他也站起來了,他用另一隻健康的手去扶著別的一隻受傷的手。
女救護員又爬上車來了,我想一定是這醫院已經人滿,不能再收的緣故。所以這載重車又動搖著,響著,倒退著,衝開著圍觀的人,又向金神父路退去。就是那肩頭受傷的人,他也從原來的地方坐下去。
他們的臉色有的是黑的,有的是白的,有的是黃色的,除掉這個,從他們什麼也得不到,呼叫,哼聲,一點也沒有,好像正在受著創痛的不是人類,不是動物……靜靜地;靜得好像是一棵樹木。
人們擁擠著招呼著,抱著孩子,拖著拖鞋,使我感到了人們就像在看“出大差”那種熱鬧的感覺。
停在我們腳尖前麵的這飄蓬的人類,是應該受著無限深沉的致敬的呀!
於是第二部插著綠草的汽車也來到了,就在人們擁擠圍觀的當中,兩部車子一起退去了。
M的腰間仍舊是閃著那帶子上的一點小亮,那苦惱的頭發仍舊是切在窗子的邊上。寧靜,這深夜的寧靜,微風也不來擺動這桌子上的書篇……隻在那北方槍炮的世界中,高衝起來的火光中,把M的頭部烘托出來一個圓大沉重而安寧的黑影在窗子上。
我想他也和我一樣,戰爭是要戰爭的,而槍聲是並不愛的。
小生命和戰士
“你看那兵士腰間的刀子,總有點凶殘的意味,可是他也愛那麼小的孩子。”我這樣小聲地把嘴唇接近著L的耳邊。
其實渡輪正在進行中的聲音,也絕對使那兵士不會聽到我的話語的。
其中第一個被我注意的,不是那個抱著孩子的,而是另外的一個,他一走上來,就停在船欄的旁邊。他那麼小,使我立刻想到了小老鼠。兩頰從顴骨以下是完全陷下來的,因此嘴唇有點突出。耳朵在帽子的邊下,顯得貧薄和孤獨,和那過大的帽遮一樣,對於他都起著一種不配稱的感覺。從帽遮我一直望到他黑色的膠底鞋,左手上受了傷,被一條掛在頸間的白布帶吊在胸前,他穿著特為傷兵們趕製的過大的棉背心,而這件棉背心就把他裝飾成一隻小甲蟲似的站在那裏。等另外兩個兵士走近前來的時候,他就讓開了。
這兩個之中的一個,在我看來是個軍官,他並不怎樣瘦,有點高大,他受傷的也是左手,同樣被一隻帶子吊在胸前,在他慢慢地踱著的時候,那黑色皮鞋的後半部不時地被那黃呢褲的邊口埋沒著,當他同另外的一個講話的時候,那空著的,垂在左肩的軍中黃呢上衣的袖子,顯得過於多餘地在擺蕩——因為他隔一會就要抬一抬左肩的緣故。
我所說的掛著刀的兵士,始終沒有給我看到他的正麵,因為那受傷的軍官和他談話總是對立著,我所能看到的是他腳上的刺馬針,腰間的短刀,他的腰和肩都很寬而且圓。那在懷中的孩子時時想要哭,於是他很小心地搖著他,把那件包著孩子的軍外套隔一會兒拉一拉,或是包緊一點。
不知為什麼,我看他好像無論怎樣也不能完全忘掉他腰邊的短刀,孩子一安靜下來,他的左手總是反背過來壓在刀柄上。
渡輪走近一個停在江心的貨船旁邊的時候,因為那船完全熄了燈火,所以好像一座小城似的黑黑地睡在江心上,起重機上還有一個大皮囊似的東西在高懸著。
我是背著鍋爐站著的,背後的溫暖已經增加到不能忍耐的程度,所以我稍稍離開一點,可是我的背後仍接近著溫暖,而我的胸前卻向著寒涼的江水。
那軍官的煙火照紅了他過高的鼻子,而後輕輕地好像從指尖上把它一彈,那煙火就掠過了船欄而向著月下的江水奔去了。
我一轉身就看到了那第一個被我注意的傷兵就站在我的旁邊,似乎在這船上並沒有他的同伴,他帶著衰弱或疲乏的樣子在望著江水,他好像在尋找什麼,也好像他要細聽一聽什麼,或者不是,或者他的心思完全係在那隻吊在胸前的左手上。
前邊就是黃鶴樓,在停船之前,人們有的從座位上站起來,有的在移動著,船身和碼頭所激起來的水聲,很響的在擊撞著。
即使那兵士的短刀的環子碰擊得再響亮一點,我也不能聽到,隻有想象著:那緊貼在兵士胸前的孩子的心跳和那兵士的心跳,是不是他們彼此能夠聽到?一九二九年底愚昧前一篇文章已經說過,一九二八年為著吉敦路的叫喊,我也叫喊過了。接著就是一九二九年。於是根據著那第一次的經驗,我感覺到又是光榮的任務降落到我的頭上來。
這是一次佩花大會,進行得很順利,學校當局並沒有加以阻止,而且那個白臉的女校長在我們用絨線剪作著小花朵的時候,她還跑過來站在旁邊指導著我們。一大堆藍色的盾牌完全整理好了的時候,是佩花大會的前一夜。樓窗下的石頭道上落著那麼厚的雪。一些外國人家的小房和房子旁邊的枯樹都膨脹圓了,那笨重而粗鈍的輪廓就和穿得飽滿的孩子一樣臃腫。我背著遠近的從各種顏色的窗簾透出來的燈光,而看著這些盾牌。盾牌上插著那些藍色的小花,因著密度的關係,它們一個壓著一個幾乎是連成了排。那小小的黃色的花心蹲在藍色花中央,好像小金點,又像小銅釘……
這不用說,對於我,我隻盼想著明天,但是這一夜把我和明天隔離著,我是跳不過去的,還隻得回到宿舍去睡覺。
這一次的佩花,我還對中國人起著不少的悲哀,他們差不多是絕對不肯佩上。有的已經為他們插在衣襟上了,他們又動手自己把它拔下來,他們一點禮節也不講究,簡直是蠻人!把花差不多是捏扁,弄得花心幾乎是看不見了。結果不獨整元的,竟連一枚銅板也看不見貼在他們的手心上。這一天,我是帶著憤怒的,但也跑得最快,我們一小隊的其餘的三個人,常常是和我脫離開。
我的手套跑丟了一隻,圍巾上結著冰花,因為眼淚和鼻涕隨時地流,想用手帕來揩擦,在這樣的時候,在我是絕對顧不到的。等我的頭頂在冒著氣的時候,我們的那一小隊的人說:
“你太熱心啦,你看你的帽子已經被汗濕透啦!”
自己也覺得,我大概像是廚房裏烤在爐旁的一張抹布那麼冒氣了吧?但還覺得不夠。什麼不夠呢?那時候是不能夠分析的。現在我想,一定是一九二八年遊行和示威的時候,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而這回隻是給別人插了一朵小花而沒有喊“帝國主義”的緣故。
我們這一小隊是兩個男同學和兩個女同學。男同學是第三中學的,一個大個,一個小個。那個小個的,在我看來,他的鼻子有點發歪。另一個女同學是我的同班,她胖,她笨,穿了一件閃亮的黑皮大衣,走起路來和鴨子似的,隻是鴨子沒有全黑的。等到急的時候,我又看她像一隻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