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家族紀事(1 / 3)

壹家族紀事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一九一一年,在一個小縣城裏邊,我生在一個小地主的家裏。那縣城差不多就是中國的最東最北部——黑龍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個月飄著白雪。

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有一次,為著房屋租金的事情,父親把房客的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的家屬們哭著,訴說著,向著我的祖父跪了下來,於是祖父把兩匹棕色的馬從車上解下了還了回去。

為著這兩匹馬,父親向祖父起著終夜的爭吵。“兩匹馬,咱們是不算什麼的,窮人,這兩匹馬就是命根。”祖父這樣說著,而父親還是爭吵。

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後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梁經過嘴角而往下流著。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黃昏裏,圍著暖爐,圍著祖父,聽著祖父讀著詩篇,看著祖父讀著詩篇時微紅的嘴唇。

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裏,一直麵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一樣地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像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

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後又放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便響著這樣的聲音:

“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

“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裏,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麵,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皮球看到了鄉巴佬坐洋車,忽然想起一個童年的故事。

當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祖母常常進街。我們並不住在城外,隻是離市鎮較偏的地方罷了!有一天,祖母她又要進街,她命令我:

“叫你媽媽把鬥風給我拿來!”

那時因為我過於嬌慣,把舌頭故意縮短一些,叫鬥篷作鬥風,所以祖母學著我,把風字拖得很長。

她知道我最愛惜皮球,每次進街的時候,她問我:

“你要些什麼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這樣大的。”

我趕快把手臂拱向兩麵,好像張著的,鷹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輕動著嘴唇好像要罵我一些什麼話,因我的小小的姿勢感動了他。

祖母的鬥風消失在高煙囪的背後。

等她回來的時候,什麼皮球也沒帶給我,可是我也不追問一聲:

“我的皮球呢?”

因為每次她也不帶給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時候,我仍說是要皮球,我是說慣了!我是熟練而慣於作那種姿勢。

祖母上街盡是坐馬車回來。今天卻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裏,大概是槽子裝置了兩個大車輪。非常輕快,雁似的從大門口飛來,一直到房門。在前麵挽著的那個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裏,小小的心靈上,有無限的奇秘衝擊著。我以為祖母不會從那裏頭走出來。我想祖母為什麼要被裝進槽子裏呢?我漸漸驚怕起來,我完全成個呆氣的孩子,把頭蓋頂住玻璃,想盡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槽子。

很快我領會了!看見祖母從口袋裏拿錢給那個人,並且祖母非常欣慰,她說叫著,鬥風幾乎從她的肩上脫溜下去!

“嗬!今天我坐的是東洋驢子回來的,那是過於安穩呀!還是頭一次呢,我坐過安穩的車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見過人們所呼叫的東洋驢子,媽媽也沒有奇怪。隻是我,仍舊頭皮頂撞在玻璃窗那兒。我眼看那個驢子從大門口飄飄的不見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離開窗子,祖母的鬥風已是脫在炕的中央,她嘴裏叨叨地講著她街上所見的新聞,可是我沒有留心聽,就是給我吃什麼糖果之類,我也不會留心吃,隻是那樣的車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靈了!

夜晚在燈光裏,我們的鄰居,劉三奶奶搖閃著走來,我知道又是找祖母來談天的,所以我穩當當地占了一個位置在桌邊。於是我咬起嘴唇來,仿佛大人樣能了解一切話語。祖母又講關於街上所見的新聞,我用心聽,我十分費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個鄉下佬還不知道笑自己。拉車的回頭才知道鄉巴佬是蹲在車子的前麵,放腳的地方,拉車的問:

“‘你為什麼蹲在這地方?’

“他說怕拉車的過於吃力,蹲著不是比坐著強嗎?比坐在那裏不是輕嗎?所以沒敢坐下。……”

鄰居的三奶奶,笑得幾個殘齒完全擺在外麵。我也笑了!祖母還說,她感到這個鄉巴佬難以形容,她的態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發笑。

“後來那個鄉巴佬,你說怎麼樣!他從車上跳下來,拉車的問他為什麼跳?他說:‘若是蹲著嗎!那還行,坐著!我實在沒有那樣的錢。’拉車的說:‘坐著我不多要錢。’那個鄉巴佬到底不信這話,從車上搬下他的零碎東西,走了。他走了!”

我聽得懂,我覺得費力,我問祖母:

——你說的,那是什麼驢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話,拍了我的頭一下,當時我真是不能記住那樣繁複的名詞。

過了幾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驢子回來的,我的心裏漸漸羨慕那驢子,也想要坐驢子。

過了兩年,六歲了!我的聰明,也許是我的年歲吧!支持著使我愈見討厭我那個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舊了!我不能喜歡黑臉皮球,我愛上鄰家孩子手裏那個大的。買皮球,好像我的誌願,一天比一天堅決起來。

向祖母說,她答:“過幾天買吧!你先玩這個吧!”

又向祖父請求,他答:“這個還不是很好嗎?不是沒有出氣嗎?”

我得知他們的意思是說舊皮球還沒有破,不能買新的。於是把皮球在腳下用力搗毀它,任是怎樣搗毀,皮球仍是很圓,很鼓。後來到祖父麵前讓他替我踏破!祖父變了臉色,像是要打我,我跑開了!

從此我每天表示不滿意的樣子。

終於在一個清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來,自己出街去買皮球了!朝向母親曾領我到過的那家鋪子走去。離家不遠的時候,我的心誌非常光明,能夠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過了一會,不然了!太陽我也找不著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來都是一個樣,街上的行人好像每個要撞倒我似的,就連馬車也好像是旋轉著走。我不曉得自己走了多遠,但我實在疲勞。不能再尋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尋覓不到。我是從哪一條路來的?究竟家是在什麼方向?

我忘記一切危險,在街心停住,我沒有哭,把頭向天,願看見太陽。因為平常爸爸不是拿著指南針看看太陽就知道或南或北嗎?我既然看了!隻見太陽在街路中央,別的什麼都不能知道,我無心留意街道,跌倒在陰溝板上麵。

“小孩!小心點!”

身邊馬車夫驅著車子過去,我想問他我的家在什麼地方,他走過了!我昏沉極了!忙問一個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嗎?”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丟的孩子,或許那時候我的臉上,有什麼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邊去。把車子拉過來,我知道他是洋車夫,他和我開玩笑一般:

“走吧!坐車回家吧!”

我坐上了車,他問我,總是玩笑一般的:

“小姑娘!家在哪裏呀?”

我說:“我們離南河沿不遠,我也不知道哪麵是南,反正我們南邊有河。”

走了一會,我的心漸漸平穩,好像被動蕩的一盆水,漸漸靜止下來,可是不多一會,我忽然憂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沒有買成!從皮球聯想到祖母騙我給買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聯想到祖母講的關於鄉巴佬坐東洋驢子的故事。於是我想試一試,怎樣可以像個鄉巴佬。該怎樣蹲法呢?輕輕地從座位滑下來,當我還沒有蹲穩當的時節,拉車的回過頭來:

“你要做什麼呀!”

我說:“我要蹲一蹲試試,你答應我蹲嗎?”

他看我已經偎在車前放腳的那個地方,於是他向我深深的做了一個鬼臉,嘴裏哼著:

“倒好哩!你這個孩子,很會淘氣!”

車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記街上有沒有人笑我。車跑到紅色的大門樓,我知道到家了,我應該起來呀!應該下車呀!不,目的想給祖母一個意外的發笑,等車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裏,像耍猴人的猴樣,一動不動。祖母笑著跑出來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們不曉得我的意思,我用尖音喊:

——看我!鄉巴佬蹲東洋驢子!鄉巴佬蹲東洋驢子呀!——

隻有媽媽大聲罵著我,忽然我怕她要打我,我是偷著上街。

洋車忽然放停,從上麵我倒滾下來,不記得被跌傷沒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車的,說他欺侮小孩,說他不讓小孩坐車讓蹲在那裏。沒有給他錢,從院子把他轟出去。

所以後來,無論祖父對我怎樣疼愛,心裏總是生著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車夫,我問:

“你為什麼打他呢?那是我自己願意蹲著。”

祖父把眼睛斜視一下:“有錢的孩子是不受什麼氣的。”

現在我是念多歲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這樣的年代中,我沒發現一個有錢的人蹲在洋車上,他有錢他不怕車夫吃力,他自己沒拉過車,自己所嚐到的,隻是被拉著的舒服滋味。假若偶爾有錢家的小孩要蹲在車廂中玩一玩,那麼孩子的祖父出來,拉洋車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現在變成個沒有錢的孩子了!鍍金的學說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說起話有洪亮的聲音,並且他什麼時候講話總關於正理,至少那時候我覺得他的話是嚴肅的,有條理的,千真萬對的。

那年我十五歲,是秋天,無數張葉子落了,回旋在牆根了,我經過北門旁在寒風裏號叫著的老榆樹,那榆樹的葉子也向我打來。可是我抖擻著跑進屋去,我是參加一個鄰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來。一邊脫換我的新衣裳,一邊同母親說,那好像同母親吵嚷一般:“媽,真的沒有見過,婆家說新娘笨,也有人當麵來羞辱新娘,說她站著的姿勢不對,坐著的姿勢不好看,林姐姐一聲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親說了幾句同情的話,就在這樣的當兒,我聽清伯父在呼喚我的名字。他的聲音是那樣低沉,平素我是愛伯父的,可是也怕他,於是我心在小胸膛裏邊驚跳著走出外房去。我的兩手下垂,就連視線也不敢放過去。

“你在那裏講究些什麼話?很有趣哩!講給我聽聽。”伯父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流動笑著,我知道他沒有生氣,並且我想他很願意聽我講究。我就高聲把那事又說了一遍,我且說且作出種種姿勢來。等我說完的時候,我仍歡喜,說完了我把說話時跳打著的手足停下,靜等著伯伯誇獎我呢!可是過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寫他的文字。

對我好像沒有反應,再等一會他對於我的講話也絕對沒有回響。至於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壓迫,我想我的錯在什麼地方?話講的是很流利呀!講話的速度也算是活潑呀!伯伯好像一塊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願意快躲開他到別的房中去長歎一口氣。

伯伯把筆放下了,聲音也跟著來了:“你不說假若是你嗎?是你又怎麼樣?你比別人更糟糕,下回少說這一類話!小孩子學著誇大話,淺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別人更糟糕,你想你總要比別人高一倍嗎?再不要誇口,誇口是最可恥,最沒出息。”

我走進母親的房裏時,坐在炕沿我弄著發辮,默不作聲,臉部感到很燒很燒。以後我再不誇口了!

伯父又常常講一些關於女人的服裝的意見,他說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塗粉,抹胭脂,要保持本來的麵目。我常常是保持本來的麵目,不塗粉不抹胭脂,也從沒穿過花色的衣裳。

後來我漸漸對於古文有趣味,伯父給我講古文,記得講到《吊古戰場文》那篇,伯父被感動得有些聲咽,我到後來竟哭了!從那時起我深深感到戰爭的痛苦與殘忍。大概那時我才十四歲。

又過一年,我從小學卒業就要上中學的時候,我的父親把臉沉下了!他終天把臉沉下。等我問他的時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轉兩圈,必須要過半分鍾才能給一個答話:“上什麼中學?上中學在家上吧!”

父親在我眼裏變成一隻沒有一點熱氣的魚類,或者別的不具著情感的動物。

半年的工夫,母親同我吵嘴,父親罵我:“你懶死啦!不要臉的。”當時我過於氣憤了,實在受不住這樣一架機器壓軋了。我問他,“什麼叫不要臉呢?誰不要臉!”聽了這話他立刻像火山一樣爆裂起來。當時我沒能看出他頭上有火冒也沒,父親滿頭的發絲一定被我燒焦了吧!那時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來,等我爬起來時,我也沒有哭。可是父親從那時起他感到父親的尊嚴是受了一大挫折,也從那時起每天想要恢複他的父權。他想做父親的更該尊嚴些,或者加倍的尊嚴著才能壓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嚴起來了;每逢他從街上回來,都是黃昏時候,父親一走到花牆的地方便從喉管作出響動,咳嗽幾聲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後來漸漸我聽他隻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親一定會感著痰不夠用了呢!我想做父親的為什麼必須尊嚴呢?或者因為做父親的肚子太清潔?!把肚子裏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來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著了!我什麼心思也沒有了!一班同學不升學的隻有兩三個,升學的同學給我來信告訴我,她們打網球,學校怎樣熱鬧,也說些我所不懂的功課。我愈讀這樣的信,心愈加重點。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著頭,白色的胡子振動著說:“叫櫻花上學去吧!給她拿火車費,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壞!”

父親說:“有病在家養病吧,上什麼學,上學!”

後來連祖父也不敢向他問了,因為後來不管親戚朋友,提到我上學的事他都是連話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悶在家中三個季節,現在是正月了。家中大會賓客,外祖母啜著湯食向我說:“櫻花,你怎麼不吃什麼呢?”

當時我好像要流出眼淚來,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來,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說:“他伯伯,向櫻花爸爸說一聲,孩子病壞了,叫她上學去吧!”

伯父最愛我,我五六歲時他常常來我家,他從北邊的鄉村帶回來榛子。冬天他穿皮大氅,從袖口把手伸給我,那冰寒的手呀!當他拉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害怕掙脫著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給我帶來,我禿著頭兩手捏耳朵,在院子裏我向每個貨車夫問:“有榛子沒有?榛子沒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裏,抱著我進去,他說:“等一等給你榛子。”

我漸漸長大起來,伯父仍是愛我的,講故事給我聽。買小書給我看,等我入高級,他開始給我講古文了!有時族中的哥哥弟弟們都喚來,他講給我們聽,可是書講完他們臨去的時候,伯父總是說:“別看你們是男孩子,櫻花比你們全強,真聰明。”

他們自然不願意聽了,一個一個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麵前他們齊聲說:“你好嗬!你有多聰明!比我們這一群混蛋強得多。”

男孩子說話總是有些野,不願意聽,便離開他們了。誰想男孩子們會這樣放肆呢?他們扯住我,要打我:“你聰明,能當個什麼用?我們有氣力,要收拾你。”“什麼狗屁聰明,來,我們大家夥看看你的聰明到底在哪裏!”

伯父當著什麼人也誇獎我:“好記力,心機靈快。”

現在一講到我上學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學,家裏請個老先生念念書就夠了!哈爾濱的文學生們太荒唐。”

外祖母說:“孩子在家裏教養好,到學堂也沒有什麼壞處。”

於是伯父斟了一杯酒,夾了一片香腸放到嘴裏,那時我多麼不願看他吃香腸嗬!那一刻我是怎樣惱煩著他!我討厭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討厭他上唇生著的小黑髭,也許伯伯沒有觀察我一下!他又說:“女學生們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戀愛啦!我看不慣這些。”

當年,我升學了,那不是什麼人幫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騙術。後一年暑假,我從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間,總感到一種淡漠的情緒,伯父對我似乎是客氣了,似乎是有什麼從中間隔離著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買魚,可是他回來的時候,筐子是空空的。母親問。

“怎麼!沒有魚嗎?”

“哼!沒有。”

母親又問:“魚貴嗎?”

“不貴。”

伯父走進堂屋坐在那裏好像幻想著一般,後門外樹上滿掛著綠的葉子,伯父望著那些無知的葉子幻想,最後他小聲唱起,像是有什麼悲哀蒙蔽著他了!看他的臉色完全可憐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憂煩地望著桌麵,母親說:“哥哥頭痛嗎?”

伯父似乎不願回答,搖著頭,他走進屋倒在床上,很長時間,他翻轉著,扇子他不用來搖風,在他手裏亂響。他的手在胸膛上拍著,氣悶著,再過一會,他完全安靜下去,扇子任意丟在地板,蒼蠅落在臉上,也不去搔它。

晚飯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幾杯酒,紅著顏麵向祖父說:“菜市上看見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們叫他王大姑,常聽母親說:“王大姐沒有媽,爹爹為了貧窮去為匪,隻留這個可憐的孩子住在我們家裏。”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會戀愛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們的屋子挨著,那時我的三個姑姑全沒出嫁。

一夜,王大姑沒有回內房去睡,伯父伴著她哩!

祖父不知這件事,他說:“怎麼不叫她來家呢?”

“她不來,看樣子是很忙。”

“嗬!從出了門子總沒見過,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著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歎著:“噯!一轉眼,老了!不是姑娘時候的王大姐了!頭發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歎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著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轉著說,說時他神秘的有點微笑:“我經過菜市場,一個老太太回頭看我,我走過,她仍舊看我。停在她身後,我想一想,是誰呢?過會我說:‘是王大姐嗎?’她轉過身來,我問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燒飯,隨後她走了,什麼話也沒說,提著空筐子走了!”

夜間,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裏去找一本書,因為對他,我連一點信仰也失去了,所以無言走出。

伯父願意和我談話似的:“沒睡嗎?”

“沒有。”

隔著一道玻璃門,我見他無聊的樣子翻著書和報,枕旁一支蠟燭,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講了好些話,關於報紙上的,又關於什麼年鑒上的。他看見我手裏拿著一本花麵的小書,他問:“什麼書?”

“小說。”

我不知道他的話是從什麼地方說起:“言情小說,《西廂》是妙絕,《紅樓夢》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的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視線斜著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講的王大姑來了,於是給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來,讓他伴著茶香來慢慢的回味著記憶中的姑娘吧!

我與伯伯的學說漸漸懸殊,因此感情也漸漸惡劣,我想什麼給感情分開的呢?我需要戀愛,伯父也需要戀愛。伯父見著他年輕時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樣。

那麼他與我有什麼不同呢?不過伯伯相信的是鍍金的學說。

祖父死了的時候祖父總是有點變樣子,他喜歡流起眼淚來,同時過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過去那一些他常講的故事,現在講起來,講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說:“我記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經過這一次病,他竟說:“給你三姑寫信,叫她來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沒看過她嗎?”他叫我寫信給我已經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離家是很痛苦的。學校來了開學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變樣起來。

祖父睡著的時候,我就躺在他的旁邊哭,好像祖父已經離開我死去似的,一麵哭著一麵抬頭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我的心被絲線紮住或鐵絲絞住了。

我聯想到母親死的時候。母親死以後,父親怎樣打我,又娶一個新母親來。這個母親很客氣,不打我,就是罵,也是指著桌子或椅子來罵我。客氣是越客氣了,但是冷淡了,疏遠了,生人一樣。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說了這話之後,在我的頭上撞了一下,“喂!你看這是什麼?”一個黃金色的橘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間不敢到茅廁去,我說:“媽媽同我到茅廁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麼?”

“怕什麼?怕鬼怕神?”父親也說話了,把眼睛從眼鏡上麵看著我。

冬天,祖父已經睡下,赤著腳,開著紐扣跟我到外麵茅廁去。

學校開學,我遲到了四天。三月裏,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麵叫門,裏麵小弟弟嚷著:“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大門開時,我就遠遠注意著祖父住著的那間房子。果然祖父的麵孔和胡子閃現在玻璃窗裏。我跳著笑著跑進屋去。但不是高興,隻是心酸,祖父的臉色更慘淡更白了。等屋子裏一個人沒有時,他流著淚,他慌慌忙忙的一邊用袖口擦著眼淚,一邊抖動著嘴唇說:“爺爺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險沒跌……跌死。”

“怎麼跌的?”

“就是在後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聽不見,按電鈴也沒有人來,就得爬啦。還沒到後門口,腿顫,心跳,眼前發花了一陣就倒下去。沒跌斷了腰……人老了,有什麼用處!爺爺是八十一歲呢。”

“爺爺是八十一歲。”

“沒用了,活了八十一歲還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著爺爺了,誰知沒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來那天一樣,白色的臉的輪廓閃現在玻璃窗裏。

在院心我回頭看著祖父的麵孔,走到大門口,在大門口我仍可看見,出了大門,就被門扇遮斷。

從這一次祖父就與我永遠隔絕了。雖然那次和祖父告別,並沒說出一個永別的字。我回來看祖父,這回門前吹著喇叭,幡竿挑得比房頭更高,馬車離家很遠的時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竿了,吹鼓手們的喇叭蒼涼的在悲號。馬車停在喇叭聲中,大門前的白幡、白對聯、院心的靈棚、鬧嚷嚷許多人,吹鼓手們響起嗚嗚的哀號。

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裏,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沒有靈魂的躺在那裏。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樣看呢!拿開他臉上蒙著的紙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會動了,他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我從祖父的袖管裏去摸他的手,手也沒有感覺了。祖父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裝進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後園裏玫瑰花開放滿樹的時候。我扯著祖父的一張被角,抬向靈前去。吹鼓手在靈前吹著大喇叭。

我怕起來,我號叫起來。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靈柩蓋子壓上去。

吃飯的時候,我飲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飲的。飯後我跑到後園玫瑰樹下去臥倒,園中飛著蜂子和蝴蝶,綠草的清涼的氣味,這都和十年前一樣。可是十年前死了媽媽。媽媽死後我仍是在園中撲蝴蝶;這回祖父死去,我卻飲了酒。

過去的十年我是和父親打鬥著生活。在這期間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父親對我是沒有好麵孔的,對於仆人也是沒有好麵孔的,他對於祖父也是沒有好麵孔的。因為仆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們這些完全沒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裏。後來我看到新娶來的母親也落到他的手裏,他喜歡她的時候,便同她說笑,他惱怒時便罵她,母親漸漸也怕起父親來。

母親也不是窮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麼也怕起父親來呢?我到鄰家去看看,鄰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凶殘的人了。

我飲了酒,回想,幻想……

以後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顫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著,整個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

家族以外的人我蹲在樹上,漸漸有點害怕,太陽也落下去了,樹葉的響聲也刷刷的了。牆外街道上走著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叢叢的,院裏房屋的門窗變成黑洞了,並且野貓在我旁邊的牆頭上跑著叫著。

我從樹上溜下來,雖然後門是開著的,但我不敢進去,我要看看母親睡了還是沒有睡?還沒經過她的窗口,我就聽到了席子的聲音:

“小死鬼……你還敢回來!”

我折回去,就順著廂房的牆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場上的草叢裏邊站了一些時候,連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折碎了一些草葉咬在嘴裏。白天那些所熟識的蟲子,也都停止了鳴叫;在夜裏叫的是另外一些蟲子,它們的聲音沉靜,清脆而悠長。那埋著我的高草,和我的頭頂一平,它們平滑,它們在我耳邊唱著那麼微細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聽到還是沒有聽到。

“去吧……去……跳跳攢攢的……誰喜歡你……”

有二伯回來了,那喊狗的聲音一直繼續到廂房的那麵。

我聽到有二伯那拍響著的失掉了後跟的鞋子的聲音,又聽到廂房門扇的響聲。

“媽睡了沒睡呢?”我推著草葉,走出了草叢。

有二伯住著的廂房,紙窗好像閃著火光似的明亮。我推開門,就站在門口。

“還沒睡?”

我說:“沒睡。”

他在灶口燒著火,火叉的尖端插著玉米。

“你還沒有吃飯?”我問他。

“吃什……麼……飯?誰給留飯!”

我說:“我也沒吃呢!”

“不吃,怎麼不吃?你是家裏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過酒之後更紅,並且那脈管和那正在燒著的小樹枝差不多。

“去吧……睡睡……覺去吧!”好像不是對我說似的。

“我也沒吃飯呢!”我看著已經開始發黃的玉米。

“不吃飯,幹什麼來的……”

“我媽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