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魂
1
八十年代以後,香港在本土化的呼聲下,殖民政府少數不甚重要的職位,開始出現了黃臉孔。原先負責康樂組戶外活動的史蒂芬·陳,最近被任命主掌市政局的表演藝術。黃蝶娘意識到政府轄下的演藝部門,揮灑的空間及影響力遠非我們民間的藝術中心所能及,趁著史蒂芬·陳新官上任,興衝衝的趕著去攀交情湊熱鬧。星期天起了個絕早,跟著這熱衷爬山的文化官到新界屏山林村穀觀鳥。她自己形容睡眼惺忪的捧著望遠鏡擺樣子,說是觀賞南下過冬的野鳥,其實眼前灰蒙蒙一片,半天瞧不出名堂。
“觀鳥賞鳥對我這城市中人,”黃蝶娘無奈的晃晃頭,“真是另外一套。在那群鳥人當中,發現自己又聾又瞎,可怕吧!”
我不解。
“鳥人是另外一種族類。”黃蝶娘說出她的親身體驗:同在樹林子裏,耳邊傳來嘹亮的啾啾鳥叫,她正待要回頭辨識鳥叫聲來自何方,耳朵聽覺靈敏異於常人的鳥人,早已憑著啼叫聲念念有詞的報出鳥名,加上一大串術語:
“綬帶鳥,又稱一枝花,黑頭冠,嘴和眼圈淺黃色……”
樹枝末梢起了一陣細細的騷動,視力過人的鳥人在瞬息之間,一眼看出枝頭小鳥的姿影:黃脊鴿,全身灰黃,眼上有一圈黑眉色……
“老天,我眼睛一眨,連個鳥的尾巴也沒看清,已經無蹤無跡了!”
黃蝶娘自嘲的結論:
“鳥人能聽我聽不到的,看見我看不見的,你說,我不是又聾又瞎,是什麼?”
“你說,你不是又聾又瞎,是什麼?”
我想到她的曾祖母黃得雲當年隨著銀行家西恩·修洛流連香港的上流社交圈,在這些以英國人為主充滿殖民色彩的晚宴酒會上,他們談論的話題不時圍繞著白人在東方所碰到的見聞趣事,語氣帶著十足的優越感,毫不留情地輕視取笑他們眼中低劣的黃種土著。
一位剛來不久的英國律師,提到中環某洋行大班犯罪,被關在深水埗的監牢,利用特權,不時請假出來參加宴會,“甚至做生意。”他說。
“我惟一關心的是,”喝得半醉的稅務官舉起酒杯,“我惟一關心的是,五年內發大財,帶著鈔票遠走高飛,到時香港被洪水淹沒,大火燒光,與我無關!”
他的同胞紛紛預祝他早日達成願望,黃得雲也跟著笑吟吟地舉起酒杯。
正式的晚宴餐桌上,男賓們對英國的政治、世界時局高談闊論,各抒己見。殖民者對分崩離析的大英帝國憂慮不安。渣丁洋行的馬臣士大班直言痛罵德國、土耳其等國家暗中支持非洲的反英鬥爭,以之宰製英國。港府高官則針對印度的暴亂,高談大英帝國的殖民地部門應該如何更有效地統治殖民地。
“身為效忠英王的公仆,我竭誠擁護英廷的策略。”高官滿臉通紅,不知是太過慷慨激昂,抑或威士忌喝多了,“隻有繼續挑撥印度各教派、階級之間的矛盾,惡化印度民族的分裂,才能確保大英帝國的利益。”
聖公會的牧師則以唱吟聖詩一樣的雄渾聲音,從餐桌的另一端發言。他主張采取以退為進的懷柔政策,認為強硬的鎮壓徒然增加被殖民者的怨恨、對立情緒。
“放下槍炮武器,加強宣揚上帝的福音,是渡過統治難關的惟一途徑。”牧師吟誦著,“依從主的旨意,改造教化被統治者的性靈,才是永恒!”
座中的軍官司令對甘地“不合作運動”嗤之以鼻。他分析最近甘地被請到倫敦談判,是跌入為他設下的分化陷阱。
“這一招是叫做用一桃殺三士。”
軍官司令賣弄這句中國成語,得意地舉杯慶賀英王智舉,賓客紛紛附和。黃得雲也跟著舉杯,盡管她聽不懂談話的內容,這也無妨,不過湊興而已,反正事不關己。
類似的場合,她每次舉杯不誤。
黃得雲也許耳聾,她的眼睛並不瞎,她看她想看的。初入殖民地的上流社交圈後,第一次隨著西恩·修洛應邀到一個極為西化的華人律師家做客,主人雪亮的鋼琴上擺了一個華貴的銀相框,鑲著獨生女的照片,相中少女一身西方仕女的打扮,戴著無邊的圓帽,臉帶驕矜斜側坐在一張桃花心木的高背椅,腳下穿著有絆扣的白皮鞋,踩在一隻滾繡了花邊漂亮無比的墊子上。雖然白皮鞋看起來很新,黃得雲還忍不住為那隻墊子叫屈,感到罪過可惜。把它放在地上已經不該,兩隻腳還狠狠踩踏上去。
以後見過的世麵多了,挽著西恩的臂肘進出半山、山頂富麗的巨宅,淺水灣、渣甸山的別墅,流連奇花異木的花園,從寬闊的回廊,款款漫步走進主人家華麗的客廳,她腳下踩著厚厚的織花地氈,泰然自若地走來走去,瀏覽一屋子講究精雅的擺設,一點也不為踩在腳下的地氈感到糟蹋可惜。
然而,洋人富豪家中窮極奢侈的排場,還是有令她咋舌、歎為觀止的時候。那一次她陪著西恩赴渣丁銀行董事家的宴會,獨踞山頭的華廈簡直比美宮殿。晚餐過後,紳士們被讓到吸煙室抽雪茄,喝白蘭地談時局,交換股票情報。女主人依照規矩率領仕女們到洗手間去撲粉,黃得雲入境隨俗跟了去。她在英國人的社交圈走動過後,已經習慣了這種儀式,隻是她沒料到銀行董事家的洗手間,大得像一棟屋子,容納十六個戴著寬邊帽子,身穿拖地長禮服的女士竟然綽綽有餘。
那天晚上,她回到般含道的家,發現這個裝有木頭百葉窗,陽台圍著白漆鐵柵欄的二層洋樓,太局促狹小了。她在客廳一張黃花梨木的玫瑰椅坐下來,僵著肩膀,背脊挺直,隻覺得地上的紅色方磚滲透出陣陣貧寒之氣,嵌在牆上的花窗圖案老土落伍不堪。黃得雲回味銀行董事家那張酒紅色的絲絨美人椅,她微微屈腿側坐,舒服得不想起身的感覺,又想到那一間寬敞的大浴室有一麵落地窗,山下燈火海景一覽無遺,入浴如廁還可一邊欣賞夜景,不怕人家偷窺,因為那華廈獨踞山頂自成王國。
黃得雲對客廳的硬木家具的厭倦,對她般含道家的嫌棄,就是從這一晚開始的。
雲園完工後,她讓室內設計師到灣仔海旁的春園街,從專賣仿製西洋的家具店搬回模仿得感覺完全走了樣的沙發、桌櫃家具。於是,雲石廳擺滿了仿造維多利亞的絲絨美人椅,椅框塗了一層厚厚金漆的喬治三世皮椅,倒模粗糙的石膏像,青銅希臘女神像,帶翅的鎏金飛馬等等,使西恩·修洛看了,直皺眉搖頭。
戰爭爆發前三個月,西恩山遙水遠地從倫敦搭船又回到東方。他在下公碼頭下了船,直奔雲園,黃得雲喜極而泣,特地為他穿上了一襲秋香色浮暗花,滾著細細孔雀藍邊的長旗袍,挽著西恩從倫敦哈洛斯百貨公司帶回來的珠綴晚裝小皮包,在半島酒店貴賓廳設宴,為西恩接風洗塵,同時祝賀他高升為彙豐銀行的總裁。
西恩在雲園住了下來,重新布置雲石廳,把那批仿造俗豔、質地低劣的擺設全部搬走。他又為西樓偏廳的“瓷器金字塔”增添了一批宋代龍泉窯的極品,據說原為清宮的舊藏。日本人攻打香港前的那幾個月,雲園雲石廳的宴會臻至巔峰鼎盛,黃得雲一個晚上換一件精心設計,紐結滾邊別出心裁,一徑拖邐觸抵腳麵的長旗袍,在舞池裏與西恩臉貼臉相擁在一起,依偎著跳慢步的華爾茲舞。
西恩順從了他的蝴蝶,一個星期兩次,驅車到新界沙田,走進一片桃花樹林中的青瓦屋,向白須飄飄神仙一樣的老中醫尋求東方古老的壯陽之術,伸出手給老人把脈,被插上針用針灸為他循經取穴。老中醫根據虛實選用補瀉手法醫治他精氣虛寒、氣血兩衰之症。
老中醫雙管齊下,還教他氣功。指著屋子中央一張方凳,讓西恩頭正身直地入坐,雙手手心朝上放在膝蓋,舌尖微微抵住上顎,排除心中一切雜念,訓練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丹田,吸氣時將丹田輕緩的向裏吸,呼氣時將氣放出,如此反複練習,鍛煉到人靜。老中醫殷殷告訴西恩,如此持之以恒,必能獲效。他又教西恩每晚臨睡前,用一個紙圈圍繞住自己的陽具,如果睡覺中勃起,隔天早晨他會發現紙圈斷裂。然而,西恩害怕這種試驗的結果,每次在似睡非睡時,用手撕毀了那紙圈。他的試驗一次又一次的無疾而終。
日本人槍聲一響,戰爭爆發,中斷了他到沙田桃花林中的青瓦屋求醫。西恩躲在雲園貼滿了他從英國帶回來的蝴蝶圖案壁紙的鍾樓,整理編錄他多年來搜集的香港植物標本。黃得雲朝夕相陪,一直到槍聲停止,結束了十八天的戰役,西恩在日本憲兵的刺刀下被押出雲園,自此失去自由。
身為彙豐銀行的總裁,西恩和其他高級職員以及他們的家眷,被集中安置在上環一家簡陋的中式客棧。二樓一長排房間,用薄薄的木板隔開,裏頭光線不足,空氣混濁。日本人不知是因他單身,或故意懲罰職位最高的彙豐銀行總裁西恩·修洛,配給他夾在中間采光不足、沒有窗的小房間。每天早晨,西恩和其他的銀行家穿短褲恤衫去上班,日本人讓他排在隊伍之首遊行示眾,途經改名昭和道的德輔道,見到崗哨的日軍,由他帶頭鞠躬行禮。
西恩·修洛和銀行的司庫被關在穹頂的密室,被迫在一張張印好的鈔票簽名,以便給日本人拿去澳門換取物資運回東京。西恩手握一種特製的不溶不脫色的筆,內心深深自責,後悔沒在敵人接收之前,把銀行印好的紙鈔——根據大英帝國殖民法規必須等他親筆簽名生效的紙鈔——悉數銷毀,而讓日本人利用這些資金延長戰爭。他自覺失去英國紳士視之如命的榮譽感,沒有加入義勇軍成為其中的一員,持槍死守香港。尤其甚者,他辱沒了他所代表的銀行。自從香港開埠以來,彙豐與馬會、洋行大班、港督統治著殖民地,擁有簽發港幣的特權,控製外彙,經營信用貸款的證券,支付政府人員的薪資,又一手掌管馬會財政收支等等的諸般權柄。
西恩榮升為彙豐銀行的總裁,上任後,他督促殖民政府通過一條輔幣條例,大量發行一毫及五仙的鎳幣,緩和當時市麵奇缺的現象。
新官上任,西恩正預備大展抱負,與政府的財政司謀劃新的財經政策,提出方案促進香港轉口港的經濟繁榮。他決定開放華人商家的貸款資格,下令整頓銀行的華人部門,已經央請黃理查推薦一個有遠見魄力的華人買辦,擴大銀行與中國大陸的交易。
結果炮聲一響,打碎了西恩·修洛為大英帝國效忠盡力的理想。日本人把銀行門口那一對銅獅當戰利品運回東京,又搬走了大廈前的維多利亞女王雕像,從橫濱派來金融專家接管銀行,行員在日本人的指揮和監視下繼續上班,整理戰爭期間漏記的賬款及做結算。為了以戰養戰,日本統治者實行軍用票製度,搜括港幣,兌換新的軍用票,從開始三元港幣兌換一元軍用票,到四元兌換一元,以之建立軍用票的威信。
在彙豐銀行的穹頂密室,西恩·修洛手持不溶不脫色特製的筆,怔怔望著等待他簽名生效的一張張鈔票。他簡直不能相信促進輔幣流通是他上任後惟一的政績,時不我予,轉眼間卻成階下囚。這次從倫敦回來,他還收藏到一幅早年香港造幣廠的水彩畫,佚名的畫家以銅鑼灣海邊的鑄幣廠建築為題材入畫,前麵還有一個漂亮的濱海花園。這棟完工於上個世紀中葉的建築,當年因鑄造的銀圓質量未臻理想,結束營業後,工廠成為洋行囤積貨物的倉庫。
西恩恨自己生不逢時。倘若他早早來到殖民地,由他親自監督,控製一元、五毫輔幣的品質,他相信鑄幣廠應當不致於虧損,甚至關閉才是。西恩本來計劃與洋行大班交涉,以彙豐銀行的名義收回這棟有曆史意義的鑄幣廠,將它變成博物館,陳列殖民地銀行的發展資料,東、西商業交通史……西恩已看出香港金融的前景,在亞洲將扮演舉足輕重的地位。
然而,戰爭粉碎了他的計劃。在日本憲兵的尖刀下,他被迫在油墨仍新的鈔票簽上自己的名字。西恩手撫鈔票上英國皇冠的雙獅像,多桅船馳騁海上,象征日不落國的輝煌,然而,這一切都成了過去。他不情不願地在鈔票的左下角日期下簽名。一經簽下名字,五元、十元的鈔票立即生效,讓敵人去使用。西恩被困密室,惟一的反抗是故意以奇慢無比的速度來簽名,並且不時找一些營養不良影響視線,或腰酸無法久坐為借口來怠工。簽完最後一張鈔票,西恩放下特製的墨水筆,被帶離密室。從不放過對他尋瑕抵隙的日本憲兵,以西恩對天皇照片敬禮時,態度不夠卑恭為理由,把他押解到北角集中營,與戰敗被俘的英軍關在一起。集中營本來是日本人作為馬槽肮髒破敗之處,沒有水電和廁所,蚊蠅孳生,西恩一去就得了痢疾病倒了。
日本天皇任命磯穀廉介中將為香港第一任總督,行政中心由半島酒店遷至彙豐銀行大廈,西恩·修洛在十二樓的總裁辦公室變成磯穀廉介的指揮總部。自此彙豐銀行的太陽旗一直高懸到日軍投降的那一天。
2
西恩·修洛被日本憲兵押走後,雲園到處留下他的痕跡,黃得雲一遍又一遍地重溫他踏過的每一寸地,撫摸過的每一麵牆、每一件家具……她在那貼滿了蝴蝶圖案壁紙的鍾樓,怔怔地望著攤了一桌的植物標本,回味兩人耳邊鬢邊廝磨的溫存。西恩坐過的椅子歪到一邊,好像他暫時走開一下,很快會回來似的。
黃得雲在回憶中度日如年。她重又倚立窗前,每天盼望下落不明的愛人歸來。西恩被送進北角集中營的消息由身在澳門的黃理查輾轉傳了回來,黃得雲綁了一條灰暗的頭巾,懷裏抱著一包乳酪、麥片、意大利肉腸去探監。一路上,她的隨身侍女霞女緊張的東張西望。兵荒馬亂,她擔心女主人以天文數字利用關係從黑市買來的食品,會被饑民或惡徒衝上來搶走。日本軍人查封港、九的倉庫,糧食的供應幾乎中斷,每一個人一天隻配給區區六兩四錢的白米,餓得大家奄奄一息。為了活命,連老鼠都抓來割煮充饑,看到貓狗更是毫不猶豫的宰了吃到肚子裏。軍用的馬一死,被拿去當牛肉、豬肉論斤賣。家庭主婦以比平時貴二十倍的代價買了一小袋黑市米,走在街上隨時可能被打倒再把米搶走。她們從菜市場拎了用鹹水草或繩子綁的豆腐青菜,路上被人用剪刀把繩子剪斷搶了去,能吃的立即塞入口中果腹。
北角關禁戰俘的集中營圍著層層鐵絲網,周圍堆上沙包,一副戰時戒備狀態。木板搭的瞭望台上插著太陽旗,哨兵荷槍巡邏監視,氣象森嚴。黃得雲透過站崗的衛兵,求見戰前曾經流連雲園的青木中佐,希望透過他的關係得見西恩·修洛一麵。主仆等了半天,衛兵回來傳話,中佐因有急事開會,無法見客,傳命交代特予通融可與戰俘會麵;但戰俘本人以身體不適為理由,避不見客,長官特準留下食物代為送交戰俘。
一肚子狐疑,滿心淒惶,黃得雲離開集中營,一步一回頭,灰暗的頭巾下滿臉是淚。西恩被關在北角從前養馬的馬廄裏,蚊蠅叢生暗不見天,還生著病,她害怕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他了。淒淒然回到雲園,黃得雲整個人潰散了。
港、九倉庫的存米用罄之後,日本人取消配給米糧,老百姓被迫用木薯粉、番薯藤、甚至樹葉充饑。因糧荒餓死的人無日無之。日本人為了減少糧食負擔,強迫一般小民百姓離開香港回返原籍。隨著日益嚴重的糧荒,日本憲兵在街上隨意抓人,強行押解離境。香港在歸鄉政策下,人口從一百六十萬銳減到六十萬。
萬念俱灰的黃得雲,獨守少去了愛人空蕩蕩的雲園,心想不如歸去。她要回到她那種植香木,最近不斷在夢中出現的她的故鄉東莞。十三歲那年她被人口販子綁架到香港。來時她是一個人,幾十年後,她還是一個人回去,沒有衣錦榮歸。她隻是想在故鄉天後宮的香客寮房找到一個容身之處,青燈伴夜,了此殘生。黃得雲手指撫過雲石廳的一桌一椅,一路走出去。她慘淡經營了一輩子,用血用肉換來的雲園,到頭來不過是身外之物。她仍舊綁上那條暗色的頭巾,遮去飛了霜的青絲,扶著她的貼身侍女,由一個男仆隨行護衛,加入歸鄉的行列。
主仆沒去乘搭日本人為了讓居民迅速離港減少糧食負擔所特意安排的疏散輪船,她們在尖沙咀乘火車到大埔墟,下車後還得翻山越嶺,走上三天腳程才到得了她的故鄉東莞。黃得雲擠在返鄉的人潮中,一路上沿途堆滿被丟棄的行李物品,溝壑傳來棄嬰孤兒的哭聲,夾雜著行動不便的老人的喘息,間或詛天咒地的哀號。自稱是遊擊隊的散兵餘勇、土匪暴徒,持刀搶劫歸鄉人貼身僅有的細軟金飾。黃得雲那一對從不離身的翡翠玉鐲,硬被歹徒從手腕給剝了下來,她卻隻是木著臉,毫無所覺。
一路上隊伍裏人群交頭接耳,耳語不斷,愈接近粉嶺邊界關卡,更是起了陣陣不安的騷動。黃得雲由隨身侍女霞女扶著,搖搖晃晃地來到過境的關卡,排隊等待日軍在崗哨截停盤問。疲倦欲死的黃得雲沒有力氣去遙望近在咫尺的故鄉東莞,她筋疲力盡地蹲坐地上抱著頭喘氣等著過關。
隊伍裏不斷的耳語,變成興奮的公開議論,一陣強烈的騷動,後麵有人壓低聲叫喊:
“消息被證實了!”
然後是被強自抑住的拍手喝彩。黃得雲扯下頭巾,聽到人聲漸次沸騰地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