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麵千年幹啞的戈壁,擠出一條峽縫僅容一身可過。一個人行走,如畫中人,臉龐陰鷙,目光冷峻。天外的光投射不進,腳下寸草不生。一片幽暗中,他在石像身骷髏頭前麵止步,抬頭是一線天。千仞壁立有一火焰洞,他躍入,四周的火竄開惟恐舔舐她身。火焰裏亮起一雙陰惻的眼,發出陰森的回聲。此人踏一步亮眼黯淡熄滅,踏兩步回聲低吟消失。火裏是天草的護衛幻庵,是鬼丸之王,大殺四方,凶戾滿身。這世上能令它俯首帖耳的隻有天草四郎時貞與羅將神美洲姬。
羅將神穿過火焰洞,在拐彎處跳進地勢呈低的黃泉熱湯,滾滾的湯水在羅將神身前劈開,裸露地表。黃泉熱湯的盡頭是一方洞天。羅將神是統領魔界的凶神,擁有不死的精神體,世間萬物沒有人敢靠近她,她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因其攝生無死地。他的能,不輸天草。
羅將神隨著黃泉瀑布落入九天深潭,深潭裏棲息燭九陰,傳說中的血龍,額前一隻青眼可以直通地獄。在淺灘處,一個人席地而坐,雙目紅腫,羅刹劍橫在膝蓋上。天草在地上斟滿酒道:“坐吧,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羅將神身不沾水,塵不染身,將碗裏的烈酒一飲而盡。
羅將神道:“嚐聞世人吃牡蠣,要撬開帶水垢的殼,挖出柔軟的肉吞食,再將碎殼丟進大海裏,綁在發黑的木柱裏,等著碎殼再次結心。天草,你數百年重生一回,肉身亦非凡胎,目遇月光可為翅,發焚香可解愁,心破血流可逆人思情,你這寶貴的肉身令你成為眾矢之的,天下人紛紛要挖你心分你肉,你看似縱橫捭闔,驛馬四方,其實是一枚可憐的牡蠣罷了,躲在這黃泉瀑布下舔舐自己的傷口。”
天草道:“你不必取笑我,你的處境並沒有比我好到哪裏去。我這皮囊雖然殘缺,但總算還能控製得住,你呢,卻要日夜與自己的皮囊做抗爭。羅將神,如今的情勢,必須由你我聯手,你幫我奪回雙目,我用絕冥力量助你打散美洲姬身上的神通力。”
橘右京沿途承加爾福特照顧,長歇短行,十來天才到江戶城的外壕。當時的江戶城東西約六公裏,南北約五公裏,四周圍有內壕和外壕,外壕周長約十六公裏,有城廓兩重,城內建築宏偉,有望樓二十座,城門三十六,還有本丸、二之丸、三之丸、西之丸等宮殿。外壕又分十二閣,各設閣主,又外壕長統領。藍色的血,給重傷的橘右京予於很大的幫助,當夜他們先到天守閣,天守閣同時也是外壕的中心,每逢大事,所有閣主都要來這裏相聚共謀。
閣主空明滅出門迎進橘右京,揖道:“久仰飛燕十三斬橘右京,在下空明滅,聞報已遲,未克遠迎,望勿見怪。”橘右京秉劍回揖道:“不敢,賤名有辱清聽,有勞台駕。”空明滅見此人麵無血色,一副病懨懨神情,又想到他獨享盛名,心下詫異,心裏暗笑難道真說病懨懨活過尖俏俏。嘴上卻讚歎道:“今日得能瞻仰橘大俠風采,光華桑梓呀。”
三人進大廳,分賓主坐下,女仆進茶,退候兩側。空明滅又安排擺宴置酒,眾家仆拜過空閣主,喏喏領命而去,排場氣勢甚宏。橘右京端起茶杯,小小抿了一口。空明滅品了一口熱茶後,道:“橘大俠名滿天下,平時請都請不來,加爾福特,你怎麼這般魯莽,也不差人先來知會我一聲,好給橘大俠接風洗塵。”加爾福特行禮道:“小子知錯,閣主的教誨小子謹記於心。”又想起自己是從床上將橘前輩硬擄過來的,偷偷向他頑皮一笑,卻正音道:“小子孟浪冒請,又沒能掃榻相候,橘前輩是熱塵名宿,恕罪則個呀。”橘右京生平甚少與人交往,如今人地兩生,又是正襟危坐在鍾鳴鼎食之家,倒有些局促不得舒坦。加爾福特的話在空明滅聽來隻是應酬之語,橘右京卻是莫逆於心,掃榻相候是正話反說,來戲稱將他轟出娜可露露的木屋。橘右京想起這段時日加爾福特對自己的高義恩情,自己何德何能,不由一陣感動,但仍手據膝蓋道:“在下夤夜造訪,多有打擾。”空明滅神色自若,擺手道:“橘大俠哪裏話,大俠有興枉顧,兄弟我倒履相迎還來不及呢,何談打擾。隻不知橘大俠光臨敝處,有何示下。”空明滅恭敬洋溢的話,卻捧得橘右京尷尬不知如何謙讓,隻道:“大俠之稱不敢當,喚我右京便是。在下一路承蒙加爾福特相救,又與服部師傅有過一麵之緣,特前來拜謁。”空明滅道:“服部尊者是江戶城的主心棟梁,全城大小事全仰仗於他,不巧他半月前外出辦事,但不日便回。橘大俠且多盤桓幾日。”轉而向加爾福特道:“加爾福特,雖說服部尊者武學已入臻鏡,你自幼由他親授,自不用再顧他學。但百家劍法各有所長,橘大俠劍術深湛,人又親善,實是世上千載難逢的個中翹楚,你正好借這幾日向他討教劍法,隻要他稍加指點,你便終生受用不盡。”加爾福特起身恭恭敬敬地作禮道:“是,多謝閣主點撥。”這話回得不倫不類,隻因在加爾福特心裏,雖與橘右京相處時日不多,但一路風餐露宿,又在風口村共患生死,不自覺與橘右京更親近些,若真得其點撥,也不用忙於虛言謝禮。而空明滅一言之恩,卻不得不回敬。江戶城是極講究禮數的,位列尊卑,而空明滅在那個份上,自己得謹小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