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前,激流島還隻是一座普通的島嶼,周圍沒有漩渦,島上的居民打漁耕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晚上,他們都去海上看月亮,那時候的月亮離海麵很近,人們泛舟搖曳其下,搭短梯便可爬上。月芽時他們穩穩當當地坐在上麵,月亮細又長,十分舒服,他們晃著雙腳,吹簫彈琴,船上的人搬動木槳,擊空明兮溯流光,倚歌而和之,有誦明月之詩,有歌窈窕之章,水聲笑語裏將時光忘。
這樣的歡樂持續了很多年,後來月亮漸漸離開了海麵,雖然很慢,但還是在離開。島民們將短梯換成了長梯,將長梯換成了更長梯。直到有一天,更長梯已不能再加長。島民們才意識到,月亮終歸卻是要離開他們了。而在島與月亮之間,他們隻能選擇其一,要麼永遠留在島上,要麼永遠留在月亮上。島民們選擇不一,於是有了分離。父母在月亮上,孩子在島嶼上;丈夫在月亮上,妻子在島嶼上;父子在月亮上,母女在島嶼上;姥姥在月亮上,孫女在島嶼上......他們留在自己更喜歡的地方,與親人們夜夜相對,彼此漸行漸遠。終於有人後悔這樣的分離,但是月亮已經離海麵太高,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愛別離苦,佛說的八大苦之一。有人熬不住相思之情,從月亮上往下跳,跌進海裏,粉身碎骨,化成一處漩渦。越來越多的人往下跳,無數的人影在月光下漫空墜落,像歸雁像驚鴻,像雨落中天,跌進海裏,跌進水光裏......激流島從此被數不盡的漩渦包圍,島上的居民碧海青天夜夜心,見月傷心,聞雨斷腸,不久便個個披頭散發,神情枯槁,奔進黑森林裏,一遇滿月便發出瘮人的慘叫聲。後來島上再出現他們的身影時,都已如同鬼魅,十分猙獰恐怖。他們專盜別人的夢,以別人的夢為生。
黑森林覆蓋著島上最高最大的山,裏麵陰濕晦暗,樹枝銳利如鋼戟,樹葉闊大如肉扇,虯枝蔓葉,遮天蔽日,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黑森林裏完全沒有光線,那是一種絕對的黑,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也進不去,臭氣沼氣循環衝撞,令人窒息。地上全是腐葉爛泥,毒蟲蠕動,惡鳥橫飛,還有吃人的猛獸。黑森林是盜夢夜魅的棲息聚集地,他們在黑暗中遊蕩,發出噝噝的低吟聲。月圓之時,他們便溜出黑森林,去山腳下盜夢。他們用如蜘蛛絲一樣的透明光線將夢打成繭,然後揣進懷裏,跑回黑森林,隨便就著陰冷潮濕的角落,連著那蜘蛛絲一口一口地蠶食,嚼碎,吞下這成繭的夢。被盜去美夢的人,醒來則神情恍惚,接連幾日萎靡不振。
因為這座激流島在羅刹海上,在無數漩渦的中心,漩渦有順時有逆時,有大小有深淺有明暗,錯綜盤結,漩渦又像時鍾,時鍾在流逝。至今無人能從海上到達激流島,但島上卻有人,人自非常人,盡是遁世異士。在黑森林腳下,有一座雙峰山。左峰冰雪覆蓋,右峰火焰衝天。左峰上住著一位藍發人,劍眉星眼,十分俊秀。他頭頂上空中懸浮著一片陰雲,常年降落霜雪。每當他難過的時候,陰雲會變暗,霜雪會變冷。他可以操縱一切的冰雪,與人交鋒時,在指間幻化冰槍雪劍,騰風禦雪,出神入化,近乎無所不能,卻唯獨控製不了他自己頂上的霜雪。他便是當年熱塵裏盛傳一時的神話世家,無憂之角風間家族的長子,風間蒼月。
右峰上則住著一位紅發人,虎頭豹眼,十分駭人。他的頭發看似迎風升騰,實際上是一團
火焰在熊熊燃燒。每當他憤怒的時候,全身便如火山爆發一般,突然就炸開了。強大的烈焰與灼熱的颶風摧枯拉朽,能毀滅波及到的一切。他控製人間的光明——火,卻也被火本身所控製著。他便是風間家族的次子,風間火月。
七年前,橘右京攜圭殿乘月光馮虛禦風到激流島,便深深地愛上島嶼的一切。雨天時,雨水淅瀝,水霧繚繞,宛如仙境。晴天時,粉花碧木,草長鶯飛,暗香浮動。日夕下有群鳥歸巢,像一場回家的夢。他們赤足蹚過河流,竹杖芒鞋駐足在青山白雲間,到處將花草拜訪,到處與飛鳥結伴,一切是如此的美妙,惟有黑森林與山腳下的雪火雙峰,令他們望而卻步,心裏惕惕。
兩年後,劍客橘右京決定拜訪這座雪火雙峰,作為多年的鄰居,彼此互通往來,也是應該的。更重要的是,此時圭殿已經懷孕,他有責任熟稔妻兒居住的環境,排除一切不安的因素,危則防,安則定,居安思危,方能臨危不亂。橘右京先走向了火峰,他踏上第一步,便感覺到主人的怒火,他腳剛落地,落地處便炸開一團火焰,震得生疼。橘右京秉劍鞠躬道:“在下橘右京,與妻子已經住在島上兩年,久為鄰伴,竟未曾登門拜訪,喪禮辱節至此。今早網得一魚,做菜攜酒,望能仰見高鄰一麵。”說完,抱拳恭立,風過半晌,未見回音。橘右京隻好將原話重複一遍,話如石投大海。日薄西山時,橘右京隻好向火峰鞠身再示敬意,提起石墩上的籃子,作揖道:“想來高鄰不便,右京不敢相擾,告辭。”橘右京麵向火峰而退三步,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