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黃雀 (下)(2 / 2)

“唉!”知道朱重八此刻心裏肯定不好受。朱升也不過分逼迫,輕輕歎了口氣,閉目不語。

從實力對比上,朱重八與朱重九之間的差別,絲毫不比赤壁大戰前的劉備和曹操之間的差距小。在名氣和人望方麵,此朱亦遠不如彼朱。但此朱卻知道禮賢下士,知道士大夫乃社稷之綱。知道複禮義、修仁德,以唐宋之法治天下。而彼朱那邊,卻是綱常失序,禮義無存,從百官到販夫走卒,人人有口皆言利.....

而先賢許衡曾雲,“以權治國,不過當世;以利治國,不及三代;以德治國,長治久安。”(注2)

縱觀史冊,以利治國,數千年未聞其一。昔齊之管仲開女閭,重商賈,齊遂稱富。而管仲一死,桓公不久便命喪奸佞之手。齊軍出戰,亦再罕見勝跡。甚至有人在陣前廣拋財貨,亂其軍心。而齊將紛紛搶奪,置軍令於不顧。隨即一潰數百裏....

如今朱重九走得比管仲更遠,可以預見,用不了多久,其治下必將禮樂崩陷,道德淪喪。宦者失其政,士者忘其學,耕者棄其田,權錢勾結,虎狼遍地。而無錢無勢者,百死卻無處訴其冤聲.....

越想,朱升的心情越是沉重。肩頭上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也是愈發的強烈。古聖所預見的那種人競相食的亂世就要到來了,其慘烈景象,甚至有可能會超過蒙元當年血洗江南。而作為繼承了往聖之學的儒者,自己必須要站出來,必須輔佐一個英雄,力挽天河,撥亂反正.....

下午的陽光從透過雕花玻璃窗,照進車廂內,在人臉上投下色彩斑斕的影子。隨著車輪的移動,窗外陽光忽明忽暗,人臉上的色彩也變幻不定。

在沉默中過好久,車廂中的寧靜,才被朱重八的歎息聲再度打破,“唉——!步亦步,趨亦趨,卻望其奔逸絕塵!”(注3)

“汝心已死乎?若死,則現在歸附,日後必不失齊、梁之位!”朱升終於抬起眼皮,雙目中露出兩道精光。

齊王韓信和梁王彭越,當年都是漢高祖麾下大將。在漢軍掃平天下的戰爭中,立下了不世之功。而那漢高祖,也如現在的朱重九一般,出身寒微卻氣度恢弘。但是在天下平定之後不久,齊王韓信就被降職為淮陰侯,雖然小心翼翼地閉門謝客多年,最後依舊難逃一死。而彭越,則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漢高祖派出軍隊襲擊並擒獲,最後誅了三族。

朱重八雖然是個赳赳武夫,肚子裏墨水卻不比尋常書生少。聞聽此言,立刻“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抬起頭,從牙縫裏回應道,“小子以尚父之禮事先生,先生何必辱小子?先生若有撥雲見日之策,盡管說出來便是。小子定言聽計從!”

尚父之禮,乃周武王待薑子牙,齊桓公待管仲,項羽待範增。都是尊崇無比,一言九鼎。朱重八雖然勢力單薄,自打請得朱升出山相助以來,卻無時無刻拿後者當作一個睿智的長輩看待。所以朱升即便心裏對他有多少不滿意的地方,也早被感動吞沒得無影無蹤了。

故而此刻聽朱元璋說出尚父兩個字,朱升的眼眶便開始發紅。沉吟半晌,低低地說道,“看你這急性子,老夫有說過不幫你麼?隻是此刻,我和州軍戰力,尚不及淮安軍十一。許多計謀,都無法施展而已。所以眼下你隻能暫且隱忍,該服軟的之時,必須服軟。該拿好處給人家,就竭盡所有。一點點慢其心,惰其謀,讓他把注意力,全放在蒙元那邊。然後以安慶為基業,內修政治,外煉甲兵。以儒為本,以百工雜學為用。然後高築牆,廣積糧,靜待天時之變。”

頓了頓,他又說道,“那朱重八重草民而輕士大夫,殊不知,其麾下文武,亦早為士大夫乎?生死之際,人皆以性命相托,顧不上起什麼私心,當然其政令通暢,每出一策,從上到下皆全力執行。待其外部之患消失之後,那蘇、徐、胡、劉諸人,誰還肯與販夫走卒稱兄道弟?若真的如他所宣稱的那樣,人無高低貴賤,皆生而平等?那諸將舍死作戰又是為了誰?若販夫走卒亦可與百官坐而論道,那賢臣良將禪精竭慮又有何圖?故外患一緩,其內必亂。待其亂生,則是我和州軍問鼎天下之機!”

注1:楊畢,楊希武。後改名為揚憲。正史上最初是朱元璋的貼身書吏,深受信任。曾替朱元璋監督百官。後因為得罪了李善長,被李善長和胡惟庸聯手彈劾,論罪處死。

注2:許衡,元初大儒。就是給蒙元屠殺洗地,並提出夷狄入夏則夏的那個。

注3:出自莊子。是顏回對孔子的話,說自己這輩子都追不上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