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總管有過目不忘之才,劉某佩服!”劉伯溫接連兩招都被倒著打了回來,心中不免有些吃驚。拱了拱手,苦笑著誇讚。
“先生過譽了,朱某碰巧讀過這句。所以聽先生提起,就立刻想了起來!”朱重九擺擺手,做謙虛狀。但是,接下來那句,他就盡顯輕狂之態,“不過朱某一直以為,盡信書,不如無書,先生以為然否?”
“亞聖的話,自然有其道理!”劉伯溫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艱難地回應。朱重九剛才那句話,出於孟子。而南宋後期,正是孟子之學被儒者大為推崇的時代。作為一代名士,他不能說自己沒讀過孟子,也不能信口開河說孟子的話有錯。然而,“盡信書,不如無書”的下文,卻是“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換句話說,孟子他老人家認為,以至仁討伐不仁,即便戰爭打得很殘酷,其正義性也無可置疑。剛好對應著劉基先前引用那句,“國雖大,好戰必亡”的七寸兒,讓他比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還要難受。
但是,劉基如果這麼容易就被說服,就不是幫助朱元璋開創大明的後諸葛了。深深吸了幾口氣,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大聲問道,“大總管可知,何以為仁?”
朱重九沒有直接回答,沉吟了片刻,笑著反問,“武王伐紂,禮否?”
“大總管威武!”宋克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喝彩。孔夫子說過,‘克己複禮為仁’。從字麵意思上講,就是克製心中的私欲,遵從大周的禮節。因此按照這個標準,朱重九眼下處處都在利用人心中的私欲,顯然違背了一個仁字。其戰爭,自然也就失去了正義性。而朱重九直接跳過這個問題,用武王伐紂的具體行為來回應,則相當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仁者要克己複禮,我效仿周武王去討伐商紂,就是最大的遵守周禮啊,你又憑什麼說我做得不對?!
非但宋克一個人徹底倒向了朱重九,一直坐在旁邊,試圖借著劉伯溫的發難,而仔細考察朱重九的章溢,此刻也是心潮澎湃,“這個朱佛子,到底是誰教出來?說他沒讀過書,卻總能跟劉基針鋒相對。說他是個讀書人吧,他的言談舉止卻甚為粗鄙。簡直就是一半文人,一半粗胚,硬生生拚接起來的妖孽,全身上下處處透著古怪。”
正百思不得其解間,又聽見劉基語氣猛地一變,大聲說道:“大總管當下所為,仁否?”
“伯溫,非朱總管,揚州六十萬父老,去冬盡為枯骨也!”章溢再也聽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主動替朱重九辯解。
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你劉基即便再不認可淮揚的施政策略,卻不能閉著眼睛說瞎話,給朱佛子栽一個殘暴不仁的罪名。否則,非但揚州六十萬百姓不答應,連章某人這個外來者都無法認同。
然後朱重九,卻不是非常領情。先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章溢坐下喝茶。然後又低低歎了口氣,笑著回應,“三益兄不必生氣。青田先生說得沒錯。朱某自起兵以來,親手殺死的人數以百計。淮揚高郵三地,因朱某而死者,數以萬計!因此,斷然不敢以仁德自居!”
稍微頓了頓,他的聲音陡然轉高,“而三地百姓,因朱某而生者,則數以十萬計。朱某不知道自己所為仁否?然朱某卻知道,當此末世,朱某必有所為,有所不為!”
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才是他的人生信條。
劉基隻看到了表象,看到了淮揚一帶新興工商業,像一個黑洞般,源源不斷地吸引全天下的財富。朱重九卻知道,這才是剛剛一個開始。當資本渡過了萌芽期後,它對財富的吸納,將更主動,更為瘋狂。
的確,這一切,的確帶著掠奪性質。因為資本來到時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淌著血腥和肮髒。
不列顛的財富,來自對海外殖民地的血腥征服和搜刮。
美利堅,後世某些人眼裏的道德標杆。更是直接奠基於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屍骨之上。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朱大鵬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她的每一次對外戰爭,都帶著明顯的經濟目的。要麼為了傾銷商品,要麼為了掠奪資源。
但是,他們都是掠奪別人,而不是掠奪自己的同族。
朱重九沒有“虎軀一陣,天下英雄納頭便拜”的領袖魅力,也沒有“眼珠一轉,方圓二十裏內所有人都自動變成白癡”的智慧光環,所以,他隻能采用最簡單,最笨拙的方式。
借鑒曆史上已經有人走過的,並且已經成功的道路。哪怕這條路兩旁布滿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