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王府的踵事增華,實在有點乏味,加上人去樓空,實在不如屬於萬民百姓,永遠煙火氣息濃鬱的街道胡同那般可親可近。即如八大居、八大樓之虛張聲勢,實在不如街頭巷尾的小吃來得有滋有味。所以從宮闕園囿出來,重回街道胡同,頓起從天上返歸人間的感覺。
北京城裏到底有多少胡同?這怕沒有誰能說得清。以前有過“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賽牛毛”的說法,足見數量之多。不幸的是,胡同與胡同文化也正在消失。隨著城市改造,商業化進程的侵蝕,越來越多的胡同、四合院被夷為平地,改造成廣場、寫字樓、火柴盒式的樓房。胡同的命運,一如“西風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毫無生氣”(汪曾祺語)。
我們的眷戀正變成懷念,挽留終歸於無奈。畢竟胡同不僅僅“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態”(汪曾祺語)。所謂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至少比皇家文化更具活力四射的魅惑。關注胡同,其實是關注胡同中的人、胡同中的生活。在這個意義層麵上,京派文學祭酒老舍的《正紅旗下》,可說是不朽的傑作、鮮活的樣本。
胡同如此,街道也如此。周汝昌尚有幸搭上末班車結緣的“九門”,因為城牆被無情地拆除,九門也有名無實,你我今日再也沒有周汝昌那樣的緣分了。
無緣相見,轉而從老照片中辨尋舊影,以閱讀接續記憶。有興趣的讀者不妨捧起老舍的《正紅旗下》,體會裏麵描述的老北京的生活。還可找來翁立的《北京的胡同》(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年版),重溫散落在胡同深處的掌故。
胡同①
/朱湘
京中胡同的名稱,與詞牌名一樣,也常時在寥寥的兩三字裏麵,充滿了色彩與暗示,好像龍頭井、騎河樓等等名字,它們的美是毫不差似《夜行船》、《戀繡衾》等等詞牌名的。
胡同是衚衕的省寫。據文字學者說,是與上海的弄一同源自巷字。元人李好古作的《張生煮海》一曲之內,曾經提到羊市角頭磚塔兒衚衕,這兩個字入字,恐怕要算此曲最早了。各胡同中,最為國人所知的,要算八大胡同;這與唐代長安的北裏,清末上海的四馬路的出名,是一個道理。
京中的胡同有一點最引人注意,這便是名稱的重複:口袋胡同、蘇州胡同、梯子胡同、馬神廟、弓弦胡同,到處都是,與王麻子、樂家老鋪之多一樣,令初來京中的人,極其感到不便,然而等我們知道了口袋胡同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與“悶葫蘆瓜兒”“蒙福祿館”是一件東西。蘇州胡同是京人替住有南方人不管他們的籍貫是杭州或是無錫的街巷取的名字。弓弦胡同是與弓背胡同相對而定的象形的名稱。以後我們便會覺得這些名字是多麼有色彩,是多麼勝似紐約的那些單調的什麼Fifth Avenue,Fourteenth Street,以及上海的侮辱我國的按通商五口取名的什麼南京路、九江路。尤其是蘇州胡同一名,它的暗示力極大。因為在當初,交通不便的時候,南方人很少來京,除去舉子;並且很少住京,除去京官。南邊話同京白又相差的那般遠,也難怪那些生於斯、卒於斯、眼裏隻有北京、耳裏隻有北京的居民,將他們聚居的胡同,定名為蘇州胡同了。(蘇州的土白,是南邊話中最特采的;女子是全國中最柔媚的。)梯子胡同之多,可以看出當初有許多房屋是因山而築,那街道看去有如梯子似的。京中有很多的馬神廟,也可令我們深思,何以龍王廟不多,偏多馬神廟呢?何以北京有這麼多馬神廟,南京卻一個也不見呢!南人乘舟,北人乘馬,我們記得北京是元代的都城,那鐵蹄直踏進中歐的韃靼,正是修建這些廟宇的人呢!燕昭王為駿骨築黃金台,那可以說是京中的第一座馬神廟了。
京中的胡同有許多以井得名,如上文提及的龍頭井以及甜水井、苦水井、二眼井、三眼井、四眼井、井兒胡同、南井胡同、北井胡同、高井胡同、王府井等等,這是因為北方水份稀少,煮飯、烹茶、洗衣、沐麵,水的用途又極大。所以當時的人,用了很笨緩的方法,鑿出了一口井之後,他們的快樂是不可言狀的,於是以井名街,紀念成功。
胡同的名稱,不特暗示出京人的生活與想像,還有取燈胡同、妞妞房等類的胡同。不懂京話的人,是不知何所取意的。並且指點出京城的沿革與區分:羊市、豬市、騾馬市、驢市、禮士胡同、菜市、缸瓦市,這些街名之內,除去豬市尚存舊意之外,其餘的都已改頭換麵,隻能讓後來者憑了一些虛名來懸擬當初這幾處地方的情形了。戶部街、太仆寺街、兵馬司、緞司、鑾輿衛、織機衛、細磚廠、箭廠,誰看到了這些名字,能不聯想起那輝煌的過去,而感覺一種超現實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