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郊野遊蹤(3)(1 / 3)

閑言少表。天性既不許有例外,談到白雪,自然會歸到一條條的白麵上去。不過這種說法是很辱沒勝地的,且有點文不對題。所以在江亭中吃的素麵,隻好割愛不談。我隻記得青汪汪的一爐火,溫煦最先散在人的雙頰上。那戶外的尖風嗚嗚的獨自去響。倚著北窗,恰好鳥瞰那南郊的曠莽積雪。玻璃上偶沾了幾片鵝毛碎雪,更顯得它的瑩明不滓。雪固白得可愛,但它幹淨得尤好。釀雪的雲,融雪的泥,各有各的意思;但總不如一半留著的雪痕,一半飄著的雪華,上上下下,迷眩難分的尤為美滿。腳步聲聽不到,門簾也不動,屋裏沒有第三個人。我們手都插在衣袋裏,悄對著那排向北的窗。窗外有幾方妙絕的素雪裝成的冊頁。累累的墳,彎彎的路,枝枝丫丫的樹,高高低低的屋頂,都禿著白頭,聳著白肩膀,危立在卷雪的北風之中。上邊不見一隻鳥兒展著翅,下邊不見一條蟲兒蠢然的動(或者要歸功於我的近視眼),不用提路上的行人,更不用提馬足車塵了。惟有背後已熱的瓶笙吱吱的響,是為靜之獨一異品;然依昔人所謂“蟬噪林逾靜”(北齊《顏氏家訓》引梁王籍《人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又宋辛棄疾《稼軒詞》中《祝英台近》序中也有這一段故事)的靜這種詮釋,它雖努力思與岑寂絕緣終久是失敗的喲。死樣的寂每每促生胎動的潛能,惟萬寂之中留下一分二分的喧嘩,使就燼的赤灰不致以內炎而重生煙焰;故未全枯寂的外緣正能孕育著止水一泓似的心境。這也無煩高談妙諦,隻當咱們清眠不熟的時光便可以稍稍體驗這番懸談了。閑閑的意想,乍生乍滅,如行雲流水一般的不關痛癢,比強製吾心,一念不著的滋味如何?這想必有人能辨別的。

爐火使我們的頰熱,素麵使我們的胃飽,飄零的暮雪使我們的心越過越黯淡。我們到底不得不出去一走,到底不得不麵迎著雪,腳踹著雪,齊向北快快的走。離亭數十步外有一土坡,上開著一家油廠;廠右有小小的斷墳並立。從墳頭的小碣,知道一個葬的是鸚鵡;一個名為香塚,想又是美人黃土那類把戲了。隻是一件,油廠有狗,喜攔門亂吠。G君是怕狗的;因怕它咬,並怕那未必就吠的狗。而我又是怯登土坡的,雪覆著的坡子滑滑的難走,更有點望之生畏。故我們商量商量,還是別去為妙。

我們繞坡北去時,G君抬頭而望(我記得其時狗沒有吠)對我說,來年春歸時,種些紅杜鵑花在上麵。我點點頭。路上還商量著買杜鵑花的價錢。……現在呢,然而現在呢?我惆悵著夙願的虛設。區區的願原不妨孤負;然區區的願亦未免孤負,則以外的豈不又可知了。——北京冬間早又見了三兩寸的雪,而上海至今隻是黯然的彤雲,說是釀雪,說是釀雪,而終於不來。這令我由不得追憶那年江亭玩雪的故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二日

注釋:①選自《雜拌兒》,開明書店1928年版。作者俞平伯(1900-1990),紅學家,作家。著有《紅樓夢辨》、《古槐夢遇》等。

西山小記①(選讀)

/袁中道

出西直門,過高粱橋,楊柳夾道,帶以清溪,流水澄澈,洞見沙石,蘊藻縈蔓,鬣走帶牽②。小魚尾遊③,翕忽跳達。亙流背林,禪刹相接。綠葉秣鬱,下覆朱戶,寂靜無人,鳥鳴花落。過響水閘,聽水聲汩汩。至龍潭堤,樹益茂,水益闊,是為西湖也④。每至盛夏之月,芙蓉十裏如錦,香風芬馥,士女駢闐,臨流泛觴,最為勝處矣。憩青龍橋,橋側數武⑤,有寺依山傍岩,古柏陰森,石路千級。山腰有閣,翼以千峰,縈抱屏立,積嵐沉霧。前開一鏡,堤柳溪流,雜以畦畛,叢翠之中,隱見村落。降臨水行,至功德寺,寬博有野致。前繞清流,有危橋可坐。寺僧多習農事,日已西,見道人執畚者、插者、帶笠者野歌而歸。有老僧持杖散步塍間,水田浩白,群蛙偕鳴。噫!此田家之樂也,予不見此者三年矣。夜遂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