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車去的行李包與車上學生抱著的行李包一樣,小小的、輕輕的,兩件換洗衣服,一條毛巾包著三四個饅頭,幾塊醬菜,大同小異。不帶書、不帶筆,也不帶錢,一身輕鬆又一身虛浮,如離枝的葉,離花的瓣,在狂風中漫天轉悠,極端灑脫又極端低賤,低賤到誰也認不出誰,低賤到在一平方米中擁塞著多少個都無法估算。
隻知道他們是學生,但他們沒有書包、沒有老師、沒有課堂,而且將一直沒有下去,不久他們又將被驅趕到上山下鄉的列車上,一去十幾年,依然是沒有書包、沒有老師、沒有課堂,依然是被稱之為學生。因為是學生,因為他們的目光曾與一個個漢字相遇,因為他們的手指曾翻動過不多的紙頁,他們就要遠離家鄉,去衝洗有關漢字與紙頁的記憶。“大串聯”的列車,開出了這一旅程的第一站。
曆史上一切否定文化的舉動,總是要靠文化自己來打頭陣,但是按照毫無疑問的邏輯,很快就要否定到打頭陣的人自身。列車上的學生們橫七豎八地睡著了,睡夢中還殘留著轟逐一切的激動,他們不知道,古往今來任何一個社會,都不可能長時間地容納一群不做建樹的否定者,一群不再讀書的讀書人,一群不要老師的偽學生。當他們終於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太晚了,列車開出去太遠了,最終被轟逐的竟然就是這幫橫七豎八地睡著的年輕人。
也許我算是醒得較早的一個,醒在列車的一次猛烈晃蕩中,醒在鼾聲和汗臭的包圍裏,一種莫名的恐懼擊中了我,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我是誰?心底一陣寒噤。我想下車,但列車此刻不會停站,這裏也沒有任何人來注意某個個人的呼喊。隻好聽天由命,隨著大流,按照當時的例行公事,該停的地方停,該下的地方下,呼隆呼隆跟著走,整個兒迷迷瞪瞪。
長沙和嶽麓山,是當時最該停、最該下的地方,到處都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連嶽麓山的山道上都是這樣。那個著名的愛晚亭照理是應該有些情致的,但此刻也已被漆得渾身通紅,淹沒在一片喧囂中。我舉頭回顧,秋色已深,楓葉燦然,很想獨個兒在什麼地方靜一靜、喘口氣,就默默離開人群,找到了一條偏僻的小路。
野山畢竟不是廣場通衢,要尋找冷清並不困難,幾個彎一轉,幾叢樹一遮,前前後後隻剩下了我一個人。這條路很狹,好些地方幾乎已被樹叢攔斷,撥開枝椏才能通過。漸漸出現了許多墳堆,那年月沒人掃墳,荒草迷離。幾個最大的墳好像還與辛亥革命有關,墳前有一些石碑,蒼苔斑駁。一陣秋風,幾聲暮鴉,我知道時間不早,該回去了。但回到哪兒去呢?哪兒都不是我的地方。不如壯壯膽,還是在小路上毫無目的地走下去,看它把我帶到什麼地方。
暮色壓頂了,山漸漸顯得神秘起來。我邊走邊想,這座山也夠勞累的,那一頭,愛晚亭邊上,負載著現實的激情;這一頭,層層墓穴間,埋藏著世紀初的強暴。我想清靜一點,從那邊躲到這邊,沒想到這邊仍然讓我在沉寂中去聽那昨日的咆哮。聽說它是南嶽之足,地脈所係,看來中國的地脈注定要衍發出沒完沒了的動蕩。在濃重暮靄中越來越清靜的嶽麓山,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所在?你的綠坡赭岩下,竟會蘊藏著那麼多的強悍和狂躁?
正這麼想著,眼前出現了一堵長長的舊牆,圍住了很多灰褐色的老式房舍。這是什麼地方?沿牆走了幾步,就看到一個邊門,輕輕一推,竟能推開,我遲疑了一下就一步跨了進去。我走得有點害怕,假裝著咳嗽幾聲,直著嗓子叫“有人嗎”,都沒有任何回應。但走著走著,我似乎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控製了,腳步慢了下來,不再害怕。這兒沒有任何裝點,為什麼會給我一種莫名的莊嚴?這兒我沒有來過,為什麼處處透露出似曾相識的親切?這些房子和庭院可以有各種用途,但它的原本用途是什麼呢?再大家族的用房也用不著如此密密層層,每一個層次又排列得那麼雅致和安詳,這兒應該聚集過很多人,但絕對不可能是官衙或兵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