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喬已經三天沒去學校了，原本他隻請了一天假，持續的低燒卻把他拖到了今天，那是怎樣的三天啊！虛妄，憤恨，活在自己的深淵，掙紮，痛苦，找不到出口，難道他過去的哪天不是深淵呢？此刻，他終於拿起那支已被磨損的鋼筆在沉重的日記本上寫出下麵這些話：
曆史已被打上沉重的烙印，如今的社會是叢林，物競天擇是一切生命的生存法則，今天，我們隻有努力學習科學文化知識，掌握一技之能，將來才能在社會的叢林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們是祖國未來的花朵，學校是傳授我們科學文化知識的花園，老師是園丁，如果沒有老師對我們的辛勤灌溉，如果沒有那片純淨土地對我們的孕育，將來，我們就不會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所以，老師是我們的第二父母，學校是我們的第二家庭。
在家裏，父母教我們去做一個正直善良的好人，在學校，老師教我們去做一個掌握科學文化知識的現代人，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所看到的一切……
寫到這裏,他的情緒突然變得激動起來，身體開始發生劇烈的顫抖，像是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震撼一樣，他握筆的左手因為長時間用力過緊使得手指上異常分明地顯現出紅色和白色，此時他腦中的思緒已經變得紊亂如麻，下麵的話不知道該怎麼寫了。
他確切地知道那個事實是什麼，沒有什麼比自己耳聞目睹和親身經曆的事情更讓他感到真實的了，可是當他決定揭開它的廬山真麵目的時候，他竟有些猶豫和退縮了。恐懼從來沒有占據過他的心靈，他隻是不知道該用哪些含義不同的句子去表達出與他看到的那個截然相反的事實來。
於是他不得不停下筆來,開始內省，企圖找到使自己產生固執和偏見的原因，可是當他回想起那曆曆在目的慘劇時，苦難和悲痛的聲音阻止了他進一步探索的腳步，反省並沒有讓他感到一絲淨化，反而使他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斷了。
很多問題模糊地出現在他腦子裏，他開始思考那些若隱若現的問題來,試圖追本溯源找到一個正確答案，可是那些問題太複雜了，答案顯得飄渺不定,他越是聚精會神地思考,那些帶有答案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仿佛追逐一般,你站著不動,它就對你保持一定距離,你向它追去,它就用更快的速度逃逸你。
想了一會，他終於徒勞而返，心裏隻好這樣岔岔的自我安慰：罷了！罷了！反正我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是什麼，隻是沒能親自看到它的模樣而已，如果有一天我追到它了，我一定要把它公諸於眾，讓人們看清它的樣子。
這樣想罷，他便從煩惱的思緒中解脫出來了，可是下一妙，當他看到自己瘦骨磷形的身體時，他立刻又想起自己朝不保夕的現狀來，然後他又變得沮喪和惱恨了，這種參雜的煩惱又叫他開始痛恨自己來，就像引線一樣，當他開始痛恨自己的時候，所有他認識的每個人都無辜受到了他的虛妄之災。
啊！他能夠用自己無所不能的幻想去泯滅掉所有那些人們向他投來的各種打擊，包括同學們的冷眼，奚落，以及老師們的棄嫌和退避，他卻不能用自己那超能的幻想把自己變得和他們一起同流合汙，每天隨波逐流，喜笑顏開。
當仇恨的潮水如浪滔般洶湧澎湃地湧進他的心房時，痛苦也隨之而來，這時，他的身體開始又一次發生變化。
仇恨是痛苦的預兆，痛苦是變身的前奏，在痛苦和蛻變來臨之前，他趕緊從書桌旁站起來，脫去衣服，去到對麵牆壁下，他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減輕痛苦，解除仇恨，一直以來，那已經是個屢試不爽的辦法了。
剝落的灰色牆壁上貼有三張兩尺見方的畫紙，第一張紙上畫有一幅用鉛筆勾勒出來的粗糙麵孔，外麵是一個不規則的大圓，代表人的臉，臉上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像是被針刺穿的小孔，大圓裏有兩個小圓，代表人的兩隻眼睛，下麵是個扁平的橢圓，代表人的嘴巴，中間的鼻子是個“幾”字形的怪物，看上去像一條正在爬行的滑尺蠖。因為大圓裏那些小孔的緣故，這張紙臉已變得麵目全非。大圓外麵沒有頭發，沒有耳朵，根本看不出這張簡單的麵孔是男是女，隻看到在這張紙的右下角寫有兩個醜陋無比的鋼筆字：王維。
牆上第二張紙上也同樣是一幅用鉛筆勾勒出來的簡單麵孔，而且上麵也有無數小孔，這張白描和旁邊那張比起來，它顯得更簡約了，外麵隻有一個大圓，裏麵沒有眼睛，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巴，隻有歪歪斜斜的三個鋼筆字：艾斯裏。
第三張紙上什麼也沒有，隻有幾個用鋼筆寫得遒勁有力的秀美正楷字：父母，妹妹。
身體是痛苦的土壤，當痛苦遇到仇恨的黑光時，它就會長出平時看不見的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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