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裂了的玉鐲
人間情絲
作者:何誌明
他不顧老婆和孩子的勸阻,自顧自地將自己的換洗衣服往行李箱裏塞,收拾著準備出遠門。他不是去旅遊,去旅遊他是會帶老婆去的。他此去幹什麼有著明確的目的,卻沒有往哪裏去的明確目標。為什麼呢,說起來話就長了。
話要說到一九七九年,他那時剛剛二十歲,當兵駐紮在西南某邊陲。就在前一年以來,某鄰國就開始不斷挑起事端,搶劫華僑,驅趕華僑,向我邊境地區軍民放冷槍,打死打傷我邊民等,錯誤地把中國人民再三忍讓的和平誠意當著軟弱可欺。
當年春天,中國政府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最後不得不宣布進行自衛還擊。
在火箭炮排山倒海般的猛烈轟擊以後,他是隨所在部隊第一批開上前線的。他的運氣不好,第二天就受傷了。他的右手臂被機槍子彈擊斷了,又成為第一批撤下來的傷員。這些和平時期的中國青年軍人第一次感受到戰爭的殘酷。
在護送他到後方戰地醫院的戰友中,有一個與他是這個城市同一條街道的老鄉(他們也是參軍後才認識的)對他說,你受傷下來了可能要先回家。你將我前幾天在邊寨地攤上給我媽媽買的一支玉鐲帶給媽媽。他說開始僅僅覺得這玉鐲好看拿起來看一下,其實沒有買的打算。那個擺攤的婦女說賣掉才有錢給小孩繳學費,憐憫心一上來就買了。還來不及給媽媽寄回去,部隊就離開駐地出發了。
他從戰地醫院一直往後方轉移。那時候士兵沒有行李箱之類的,他為了妥善保管,一直隨身將戰友交給他的玉鐲放在貼身的上衣口袋裏。每次換洗衣服時,他都第一時間將玉鐲先擱好後再將衣服穿上身。
轉業前的最後一段時間他在建昌市的某軍醫院治療休養,這家醫院位於山清水秀的瀘山下邛海邊。那段時間,給老部隊去信很不方便。不知道老部隊在哪裏,他心裏非常鬱悶,經常獨自在邛海邊散步散心。
某一天,他正躺在邛海邊的草地上看書。突然聽到有孩子們的驚叫聲,他猛地坐起一看,一群十幾個孩子正在朝著海子中不停地揮手、呼喊。他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過去,隻見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在離岸邊幾公尺的水中掙紮。他越掙紮卻離岸邊越來越遠。
情況緊急,這位少年時代曾經橫渡過長江嘉陵江的山城崽兒來不及多想。隻見他縱身一躍跳入水中,用那剩下的左臂劃水雙腿交替打水,很快就抓住了孩子艱難地往回拖。由於需要用手拉住孩子,使不上勁,他的回程就慢了許多。在他也快筋疲力盡體力不支的時候,終於靠岸了。趕來的老師與同學們七手八腳地先將孩子拉了上去。
當大家拉住他唯一的左臂時,沒有右臂搭力,腳也沒有地方蹬住,老是上不來。他隻好埋頭拚命地將上身往下壓用右邊胸部擱在石頭上,才被拉上來。就在上岸的一瞬間,他聽見了輕微的一聲脆響,他明白玉鐲被石頭磕裂了。
他沒有將裂了的玉鐲丟棄,而是細心地用布包好,從此以後再沒有將其隨身帶著而是放在宿舍的提包裏。他準備以後回到家鄉後將原物給戰友母親看一看講清楚,並賠償人家。
幾個月後,他退伍回到了家鄉山城。他到家的第二天還沒有去民政局報到安排工作就去了戰友家。
按照戰友提供的門牌號碼,他挨著街道旁的民房慢慢地找了去,終於找到了戰友家,可是門鎖著。
向鄰居一打聽,才知道戰友在他受傷撤下來以後不久就犧牲了。實際上戰友的遺物還比他先幾個月回家,是部隊的人和民政局的人一塊送來的。後來還送來烈士證書。
戰友的父親身體本來就不太好,思念兒子太甚,沒有兩個月也去世了。戰友的哥哥在外地工作,擔心母親一個人孤單就將她接走了。再問鄰居戰友哥哥在哪裏工作就沒有人知道了。他準備離開時,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青年說和戰友的哥哥是一個中學的,記得是他哥哥是一九六九年下鄉後在一九七五年被推薦上北方地質學院的。那時候上大學的不多,又是一條街道的所以印象深刻。因為兩人不熟悉,隻知道是畢業後在外地工作,但具體不知道在哪個地方。
自他參加工作以後,也曾多方打聽。有空了也走到這條街來看一看有沒有新的消息。由於戰友家過去住的房管所的房子,戰友母親到哥哥那裏去了後,房管所就將房子收回了。鄰居說他哥哥可能工作忙這邊又沒有親戚也一直沒有回來過。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其實他心裏始終掛牽著這件事的,也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他給老婆講過一定要找到戰友母親,完成戰友的遺願才對得起戰友。有一次,老婆說你也盡力了實在找不到就算了。他竟然罵起老婆,你給老子說些什麼屁話?
頭幾年他還寫信到位於北城市的原北方地質學院去打聽,想問一問戰友的哥哥分配到哪裏工作,可是沒有回音。
又過了幾年再寫信去信件還被退回說沒有北方地質學院。
再後來他通過北城市的電話區號再打114查詢,竟連北方地質學院的電話號碼都沒有。
前幾年,他叫女兒在網上搜索北城市竟然也沒有北方地質學院。
如此這般,他毫無辦法了。他想既然如此隻有等退休以後親自到北城去找了。
今年他五十五,申請退休了。按照國家規定男職工退休的年齡應該是六十歲,但他是殘廢軍人,退休也是符合政策的。如果不是心裏老裝著玉鐲的事,他還是想幹滿六十歲的。這幾年在職的工資也在提高,晚五年退休工資是可能高一大截的。
但他覺得不能再等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想如果戰友的母親健在,也應該八十好幾了。快三十五年了,還沒有將玉鐲給人家帶到。他經常感到內疚,經常都在埋怨自己沒有把事情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