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怡憑著《一代宗師》裏的宮若梅,問鼎2013年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這個獎終於把章小姐從汪峰的8分鍾裏救了出來。可喜可賀。
在女演員裏,我是偏愛章子怡的。作為觀眾,喜不喜歡的話,也隻能依著她所塑造的角色去判斷。也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骨子裏就有,章子怡幾乎從她第二個角色起,就開始塑造不那麼尋常的中國女子。
別樣的女子—你在文學作品裏不常見,在生活裏更是絕難見到的那些女子。她們的行事主張,她們的為人態度,她們的樣貌,她們的眼神,她們的質地,都迥異於常人。她們是每個時代、每種處境裏活著的例外。
她們是《臥虎藏龍》裏的玉嬌龍,《梅蘭芳》裏的孟小冬,《最愛》裏的商琴琴,《一代宗師》裏的宮若梅。
玉嬌龍:我看不到天地的邊界,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中國的文學作品裏,著力寫女子的,不過那麼幾部,那麼幾位。歸納起來,無外乎紅顏禍水,或者紅顏薄命。要麼被男人砍掉腦袋身上穿了幾個透明的窟窿,要麼為男人殉節自掛東南枝,要麼被男人辜負流落煙花柳巷或者苦瓦寒窯,在死和生不如死的歸宿前認了命。那些伴著青燈古佛了此殘生的,已經算留得餘慶。兩千年的中國女子,滿紙隻寫了“苦情”兩個字。
玉嬌龍一轉身,顛覆了兩千年。她要的不是男人。
玉嬌龍要自由。
她在初婚之夜,隻身逃家,亡命江湖,隨手打碎了一路的壇壇罐罐,隻為自在。所有人都要指引她:於秀蓮要她回家—把玉嬌龍往相夫教子人妻人母的路上逼。玉嬌龍說:“到姐姐這兒來,不過是求身幹淨衣裳。”言下之意,你沒這個義務,也沒這個資格來規製我。李慕白要她回頭—收她為徒入名門正派,因為她的“心訣理路都是錯的”。玉嬌龍問,你不怕我學會了殺了你?李慕白境界也高:“既為師徒,自當以性命相見。”李慕白想的是安禪治毒龍,收束其妄念,引領她修行。玉嬌龍隻是冷笑:你們這些老江湖,怎麼見得本心?言下之意,我如花似玉的玉嬌龍,怎知不是李慕白你這中年老男子的妄念邪惑。小女子目光如火炬,視權威為敝屣。小虎要她回歸—千裏尋情跑到帝都,苦勸玉嬌龍跟他私奔做壓寨夫人過快活日子,“回新疆你就舒展了”。而玉嬌龍想的是哪兒好玩去哪兒。這個好玩裏,很顯然並沒有作為一位馬賊太太終老荒漠這一項。碧眼狐狸倒是給她隨性—想幹嗎幹嗎,誰攔我們就殺他個痛快。沒想到,玉嬌龍一口回絕:不會跟你去做江洋大盜,因為我可以擊敗你。與我同行,不是誰都有這個資格。名門正派,江洋大盜,這些現成的路都不是她要的。
應該說,每個女人的內心裏或多或少都存在四個人—一個壞孩子,一個好孩子,一個欲女,一個母親。四個人生不同層麵的老師:叢林的導師(碧眼狐狸),心靈的導師(李慕白),禮教的導師(於秀蓮),欲望的導師(小虎),依著個人的因緣和願力把一個女人塑造成四個中的一個或者雜糅成一個。但是,玉嬌龍拒絕被塑造。她不以好歹善惡來囚禁自己,她有自己的一套。這一套的標準是好玩。行善隱惡是人間正道,但也未免無聊。玉嬌龍是一個有趣的人物,並非好人壞人那麼簡單。她是化外之人,要做自己的主。
我想,骨子裏的玉嬌龍不是邪惡,而是寂寞。她不受教化,一生不羈愛自由。但是,不幸的是,自由是一種介質,不是標的。沒有目標的玉嬌龍,任意流淌,如一片浮萍,失去了可著力處,所以難免看不到天地的邊,難免落個飛流直下的結局。這是玉嬌龍的悲劇,也是與處境狹路相逢時,天性應該如何釋放的難題。
再說說結局。玉嬌龍的結局曾經重創了很多人的心。
有時候你問一些人生真正重要的問題,要冒著被罵神經病的危險。比如,一定要活下去麼。為了什麼呢。
加繆說,唯一值得思考的哲學問題,是自殺。世界上各個民族對於自殺的態度各異,大多包含著很複雜的情感,但其中總含著一絲敬重之情。隻有中國人是例外,我們看待自殺,是世所少見的輕慢和貶損,甚至含血噴人。某個中國人自殺了,對於家人是很難堪的事,近乎醜聞,是羞恥;對於當事人,則很難脫變態、懦夫、精神病之類的眾議。所以,在中國自殺,還要過死後毀謗這一關。
所以,中國女人,曆來講殉節,不談自殺—你應該為男人死,不能為自己死。
當看到玉嬌龍最後從武當山舍身崖縱身躍入雲海的一刹那,我確信,我們收獲了世界電影史上第一例關於中國女性的哲學性自殺的鏡像。依著玉嬌龍的自殺,我們終於有一個機會可以稍微思考一下人為什麼活著這個真正要緊的問題。
感謝李安,為我們奉上了玉嬌龍,一個隻是因為活著無意義而選擇可以不活的女性形象。而且,未予臧否。
而玉嬌龍身上那種鮮明的現代性,不用說,是章子怡帶給我們的。章子怡是運用眼神的天才。她塑造的玉嬌龍,眼神裏竟然有遠。在這遠的盡頭,站著一個並非生存陷入絕境而是內心陷入絕境的單身女子。那一年,她不過2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