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天地有不周(2 / 3)

“那昨天!”聽到這裏獨孤羊幾乎癱了下去。

“不,不要擔心。”武幽語調平靜,他想盡量讓獨孤羊鎮靜下來,“你最後點我湧泉穴時出現了偏差,所以我是這三百年來唯一未能練就不死之身,也無法通天知命的前盟主,而那些穿白袍的歌者,就是不周山的曆代盟主。三百零八年,他們有四十三位,我是第四十四位。”

“七年前你在比武台上大放異彩之時,不周山就設法預見你的命運,卻看見了自己的毀滅,便接連派出刺客欲置你於死地。對此我倒並不擔心,因為不周山的刺客從不使下三濫的招數,而若論正麵作戰單打獨鬥,他們必不是你的對手,直到最後他們派出了那幾名刺客的師父,一位道行深不可測的老人。我那時擔憂你的安危,每天都為你祈福,可是那位老人竟也斷絕了音訊。於是,不周山放棄了對你的追殺。而後你重登比武台,不周山便決定迎接你上山。當時這個提議被全體前盟主所認可,你可知為何?”

獨孤羊已經被這一連串的真相驚呆了。

“不周山決定將計就計,把你變成它的一部分,以為隻要這樣你就不會帶領山下的人攻上山來將其毀滅。多麼愚蠢!我早已將一切安排妥當,在盟主的房中給你留下遺書,上麵有我要告訴你的全部內容,並要求你徹底摧毀不周山,連同變成不死者的我在內!無盡的白日夢早已遲鈍了他們的神經,抹平了他們與死亡對峙的勇氣。這些人又怎能想到,我當年入山之前早已抱定了同歸於盡的決心?這孤獨中燃燒的七年啊!如今若能結束這滾燙的熱病,由你對不周山發出最後一擊,也是幸事了。”

獨孤羊隻是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可誰又能料到呢?誰能料到現在呢?”他無聲地笑了,“這才是命運呀!”

獨孤羊猛然想起了一件事:“那生死簿呢?”

“生死簿的確存在,而且江湖上泄露出去的那一份,是真的。”說到這裏武幽閉上眼睛,皺起眉頭,“因為,它是我故意泄露出去的。”

“為什麼?”

“因為我要利用這份生死簿,我要以此毀滅不周山。”

“啊!”

“幾年前,前盟主曾預見到全部的武林高手都會在同一個日子裏死去,這在不周山內引起了恐慌,因為這意味著武林的滅亡。而我則要向天下人暴露這可怕的命運,逼他們攻上山來。不周山將毀於十日之後。一切都該有個終結,三百年了,靠吞噬活人苟延殘喘的不周山,這每隔七年就要吃掉一條生命的怪物,該終結了。它將終結於我,或將終結於你;自從生死簿被泄露出去的那一天起,不周山的毀滅就已注定。”

“十日之後……”獨孤羊輕輕地重複著這個日子,“這裏的一切都會毀滅?”

“對。”武幽說,“這就是我七年之前上山的真正目的。這也是我一定要和你說的:七年前我之所以要打敗你進入不周山,是因為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前一天晚上?”獨孤羊隻記得那天夜裏武幽的病情變得非常嚴重,可是第二天卻痊愈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很可怕的夢:我夢見武林群雄屍橫遍野,各派精銳折損殆盡;惡夢驚醒時,我看見黑白二判官在我的帳篷裏。”

獨孤羊打了個寒顫,她想起了他們初次相遇時客棧裏那兩個出謎的怪人。

“黑白判官頃刻就把我治愈,要我務必阻止你成為武林盟主。我問他們為何要如此,他們隻是說:時候未到!卻不肯透露究竟是什麼事件、什麼時機。但從他們的話中我隱約猜到十三劍門將遭滅頂之災,而不周山也將步其後塵,於是我七年前把你逐出武林,希望你能活下去。”

“不周山為何要滅十三劍門?”獨孤羊問,“這究竟是為什麼?”

“這事關全武林最大的秘密:不周山和十三劍門的起源。三百年前,不周山與十三劍門同時建立,本就不是巧合。相傳我們的祖師曾與不周山的祖師相鬥,被困於一種神秘的武功,隻得以內力燃去自己的一根手指以求脫身。而今想來,那種神秘武功定是不周山的絕學:一指幻境。而後我們十三劍門祖師十年悟劍,終於領悟了破解一指幻境的劍法,也就是‘最後一劍’。這一劍隻有心中懷有大恐懼、大勇敢之人方能在幻境之中使出,其奧秘就在於出劍者須將實情實景視作幻境,因此這一劍完全在於個人:你是怎樣的人,就會麵對怎樣的幻境;但同時,也就會生出怎樣的克服幻境的絕招。這也就是為何父親的、你的和我的第十三劍形似而神相異。”

獨孤羊如夢初醒,照這樣說,第十三劍的威力也完全取決於每個人的命運。幸福之人的劍裏有他的幸福,不幸之人的劍裏有他的不幸。

“可惜十年之後,我們的祖師欲尋舊日對手再戰,卻驚聞對方已經亡故的噩耗——其實沒有,恰恰相反,他獲得了永生!此後不周山上就建起了盟主總壇。而蜀山則試圖調和幻術與劍法之爭來化解這場危機,行中庸之道,並創立了獨具一格的‘仙術’:既不如不周山的幻術純粹,也不如我們最後一劍淩厲,必然落於下風。當不周山的知天命者預感到了自己的毀滅,就立刻聯想到了十三劍門,認定這是唯一的威脅,並決定趁第十三劍羽翼未豐之前先下手,於是策劃了七年前的慘案。”

獨孤羊的拳頭不由得攥緊了。

“當日即將離任的韋前盟主曾力阻此提案,認為如此僭越天命,將帶來更險惡的後果。甚至一些前盟主認為:如果不周山注定要毀去,那就幹淨、純粹地消失吧。”

“竟是這樣……”獨孤羊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對方,但她立刻追問道,“那為什麼我們的兄弟還得死呢?無論說得多麼慷慨,懦夫終究還是懦夫!最後還不是軟弱了嗎?”

“因為掌握實權的不是盟主,而是知天命者。”武幽說。然而此刻他又想:統治不周山的真的是人嗎?

獨孤羊低下頭,無奈與憤怒讓她緊緊地閉上雙眼;她想起了自己來這兒的目的,在心中又下了一遍決心。

武幽停頓了一下,“以不周山之眼看世界的命運是凶險的,於世間的凡人看不周山則是恐怖的。所謂‘恐怖’,其實就是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凶險。父親曾夜探不周山,在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後恐懼萬分;幸好他有著強大的本能,將大恐懼所產生的魔障逼入夢境,並領悟了自己的第十三劍與之相搏。”

“不周山上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夜晚的不周山,才是真正的不周山。”

“很可怕?”

“不。”武幽說,“但對於擅闖者而言無疑是的。要到黃昏了,你先去吧,我稍後再回去。”

武幽望著獨孤羊離去的背影,想到竟是她的一時失誤救了自己,不禁感歎命途詭譎、造化弄人,更感到凡人終究無法猜度天意,不知又有何物躲藏在未來的陰影中等待著他。

“哼,難道我現在反倒渴望預知未來了嗎?”武幽自嘲著,向前幾步站在懸崖的盡頭,目光盯著腳下的深淵。他把一顆石子輕輕地踢進去,它墜落了,縮小了,最終沉沒了。

武幽覺得麵前的深淵是一隻更漆黑的眼睛,在盯著他。這樣的想法令他不寒而栗,但他努力控製住自己不把目光從那片

漆黑中移開。

“倘若這就是命運……難道我會後退嗎?”

“下跪或後退,對你而言真的那麼難嗎?”他心底竟然響起了這樣一個冷笑的聲音。

武幽俯瞰著這片黑暗:“你又能把我怎麼樣?明天我就將毀滅你,此刻是你最後的時機……不要給我翻身的機會,不要給我一絲的間隙!世界上最愚蠢的,莫過於等到了黎明時刻,卻企圖把已經升起的朝陽按回黑夜;趁現在四下無人,施展吧,沉默的暴力!——但你的胃足夠吞下我嗎?”

太陽已經迫近了山的輪廓,光線急劇地黯淡了。

武幽轉身回去。

“天意不讓我就此在睡眠中被埋葬;燃起吧,勝利的希望!從今往後,縱然這僅是另一個幻影和迷夢,也再不能遲滯我的行動;不,我寧可在希望布下狡計中走向注定的敗亡,也決不放過最後一搏而功虧一簣!從此刻起,冰冷的宿命!快快占據我的思想,讓一切猶豫和軟弱都退散吧!”

末代盟主獨孤羊

他們在臨近黃昏時分別,武幽提醒獨孤羊立刻去睡覺,但須切記不可睡著。獨孤羊按照囑咐在床上假寐片刻,就聽見走廊上有動靜。這時有人來敲門,她開門後發現是那位女官。

“盟主大人請跟我來。”

獨孤羊走在她身後,第一次在這裏見到了除她們之外的人。走廊兩側的門陸陸續續地打開了,從裏麵走出的人都麵色蒼白、雙眼無神,一縷縷散亂的目光令獨孤羊害怕:這些人真的還“活著”嗎?他們彼此問候致意,見到獨孤羊就點頭問候道:“盟主。”

獨孤羊對他們點頭致意,她知道這些人都是曆任盟主,其中一些應該已經活了兩百多年。宮殿裏燈火通明,無數極纖細的蠟燭被金線懸在空中,燦

若繁星。其中一人對她說:“盟主,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清晨啊。”這令獨孤羊莫名其妙。她和武幽分別才不到一個時辰,現

在難道不是太陽落山後的時刻麼?但當獨孤羊看到對方蒼白的臉上竟浮出一絲熱情,也忙說:“是啊,真美啊。”女官招來了幾位仆人,吩咐他們給諸位長老——也就是前盟主——斟酒。

給獨孤羊倒酒的仆人把一些酒灑出了酒壺,一旁的女官立刻走過來把它擦去。但由於壺中的酒少了,仆人在給最後一位長老斟酒時手中所執的已是空壺,沒能在他的碗中倒入一滴。

武幽遠遠地坐在獨孤羊對麵,他紅光滿麵,在宴席上顯得

尤為高興。他站起來高舉酒杯:“為新盟主獨孤羊!”眾人舉杯一飲而盡。獨孤羊注意到:最後那位手執空杯的

前盟主竟也端起酒杯仿佛在飲下什麼,她驚異地看到他的喉嚨仿佛在咽下美酒,神情陶醉其間。武幽朝他問道:“柏先生,杯中之酒如何?”那位柏先生道:“甘甜無比,清冽有加。”武幽仰天大笑起來:“那就再來一杯!”女官的神色變得疑慮重重,她親自用空酒壺給兩人倒酒。

武幽與那位柏先生對飲,柏先生再次將空杯一飲而盡,神色恰如正在品嚐美酒。武幽看了看自己麵前的空酒杯,立刻作潑灑狀,最後杯口朝下,以示杯中已經無酒。

坐在武幽身旁的一人說道:“你把酒潑到我的身上啦。”武幽沒有理會他,自己高舉空杯,作一飲而盡狀。柏先生搖頭晃腦,笑眯眯地問他:“武賢弟何故倒掉美酒,

飲下空杯呢?”

“因為我在夢裏啊!”武幽張大了嘴巴,瞪圓了眼睛,一副吃驚的樣子,“你竟然不知道,夢遊的人能夠從幻覺中品嚐美酒麼?”

獨孤羊覺得莫名其妙,想問身旁的女官他們究竟在做什麼。可是她一轉頭卻看見女官臉色蒼白,忙問她是不是病了。

“不,我沒事,”女官的神情又恢複了自然,稍作停頓之後又加上一句,“我不會病,我們不周山上的人永遠不會病。”緊接著她介入了武幽和柏先生的談話:“昨日武幽已經成就天目神功,大家想不想聽他說一說預見到的命運?”

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武幽,那一瞬,獨孤羊從這些

眼神中直覺到了一種奇異的亢奮,一種略帶神經質的灼熱。“我看見了不周山的滅亡!大火!”那些眼神裏立刻流露出了恐懼。

“大火!”“胡說!”有人叫道,“不周山的天目是無法看見自己的,

這一點在座諸位都清楚,武幽不要開玩笑了!”“倒下吧,雄偉的廊柱!倒下吧,千年的神殿啊!”“武幽不要再開玩笑了,天目神功根本無法看見自己的命

運!”“地火在蔓延!腳下……”武幽猛然跳起,“崩裂了啊!”“這樣的玩笑是不可以開的。”獨孤羊驚恐地站起來,她想走過去問他這是怎麼回事。“天火!哈哈哈!”他兩眼圓睜,雙臂一次次猛然揚起,

落下,又揚起,又唱又跳,放光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穹頂上燦若繁星的燭光變得閃爍、不明、暗淡,就像風要把星星吹滅。人們紛紛站起來,蜂擁而上架起他的四肢,一個仆人把門打開了,人們抬著這個瘋子跑進回廊遍布的迷宮。

“再來一杯!再來一杯!哈哈!哈哈哈哈!”回聲在黑暗的走廊盡頭不息地回蕩。

獨孤羊決定去找武幽,卻不知道他在哪裏。她決定去找那位女官,這時要找的人竟已經站在身後了。女官說自己可以帶她去見前盟主,獨孤羊心裏覺得有點驚訝,原本以為她會阻撓的。

女官說:“您是盟主大人,有什麼事情盡管吩咐,我們一定會遵從。”她為何總是在自己找她的時候出現,又總能猜到自己在想

什麼?這樣的疑惑也曾一閃而過,卻從沒有如今這樣恐懼。當我在想這些的時候,她是不是也能猜到呢?她心裏暗想,立刻打住了這個念頭。可就在那一刹那獨孤羊又想到:哪怕在我要打住這個念頭的時候,她也可能是知道的吧。

女官帶著獨孤羊穿過許多拐角和階梯,來到頂部的一扇門前,整座宮殿中再沒有比這更高的房間。不周山上沒有鳥的蹤跡,除了風,也沒有比這裏更高的存在。

“他在裏麵?”獨孤羊問。

女官點點頭。

獨孤羊走了進去,武幽正獨自靜坐,他抬起頭看著獨孤羊。門外走廊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後,獨孤羊在他對麵坐下。

“你當真看見了不周山的滅亡,還有大火?”

武幽大笑起來,“不是說過嗎?你點錯了我最後的穴道,所以我根本沒有練成神功啊,又如何能預見命運呢?”

“那你昨夜所說的,都是自己編的胡說?”

“我自己編的——沒錯!但可不是胡說;不周山的確即將覆滅,昨日白天裏我就和你說過。”武幽看上去興致不錯,“我從不胡說——比如說罷,你覺得夢遊的人喝下的酒,會和你昨天品嚐的一樣美味麼?”

“我不知道。”獨孤羊回答,“或許不如真的酒美味吧。”

“恰恰相反,夢中人的享樂遠勝過你我。夢遊者每時每刻都身處極樂,他們是不朽的神——白天睡眠,夜晚行走,在空酒杯裏飲下甘泉美酒,在世間的一切痛苦中尋覓到歡樂——僅屬於他們的歡樂!無憂的夢中的眼睛,無疑是最殘酷的眼睛;

無憂的夢中的舌頭,也無疑是最挑剔的舌頭:對他們而言再沒

有比毀滅、大毀滅更動人的了。”武幽低下頭去:“還記得我父親夢遊練劍的事情麼?”“記得。”“之前我隻是覺得這些不朽者晝伏夜出行事怪異,直到兩

年前才醒悟:其實整個不周山的人都在夢遊。”“這便是蜀山派所說的‘仙人’麼?”“仙人?”武幽猛然抬頭笑道,“仙人?哈哈!‘修仙’是

蜀山最愚蠢的自欺了——恐怕沒人真的想當仙人吧?仙人是比人更高的生命,而越是高等的生命,就注定要以越多的痛苦作為代價:植物比動物幸福,豬比人幸福,也正是在人類自虐的痛苦幻想中,才誕生了‘仙人’這種更高、更痛苦的生命吧……”

獨孤羊盯著他的眼睛,沉默不語。

“也隻有如此,才能取悅殘忍的神……你可曾想過,神會以何種情趣俯瞰塵世的痛苦?凡人的悲劇,在神的眼中說不定是喜劇……”

“大師兄!”

“擔心什麼,難道我是那種會對生命失望的人嗎?”武幽不想被打斷,他繼續道,“七年了,我尚未查出誰是不周山的建立者,但無論是誰發明了不死決,他一定是個絕望的人,躲避真實,寧可在幻覺中求得幸福。這絕望或許來自通天知命的神功,或許正是不朽的命運本身。不死決會把人送入永恒的夢境——這是必然的,因為沒有人能夠赤裸裸地承受時間永恒的折磨。”

“你的母親也在其列。”

“不,她在八年前就死了。”武幽說道,“八年前父親為了見她一麵夜探不周山,根據盟主總壇的記載,第二天她就死了,而父親也漸入癲狂。”

“啊!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這是座沒有飛鳥的高山——因為凡是看見鳥兒的人都會回想起對飛翔的渴望,母親看到父親的那一刻她想起了什麼呢?不死決也不過是免除了老、病、死,倘若死於其他原因,是蓋世神功也救不了的。”

“所以你想毀掉不周山是為了報仇?”

“母親不是被他們所害,而是自盡而亡。報仇?無力改變過去的人,出於對過去的怨恨而讓它的罪惡重演,真是弱者的行為啊。”

的確,武幽要揭穿不周山的決心在他當年上山之前就已立下。

獨孤羊沉默了。武幽知道當她沉默的時候,不會是因為不懂其中緣故,而是因為她聽懂了未盡之言。如果活在永恒夢境中的母親當年的確見到了父親,那夢境破滅的痛苦一定是致命的。

“那麼,你不是要報仇,而是要讓他們和你的母親共命運。”

武幽猛然抬起頭盯著她,眼中閃爍著無法名狀的激動。

獨孤羊輕聲問道:“這七年裏,不周山找到你父親,武淵師父了麼。”

“沒有,父親夢遊悟劍就是在努力掙脫不周山的詛咒——七年來杳無音信,說明他終於自由了。”武幽稍停片刻,“父親遁出武林不是在逃避,而是走向他生命中最後的勝利。”

從他此刻的眼睛裏,獨孤羊看到了久違的幸福。她明白大師兄的意思,如此說來武淵掌門的出走的確是一場勝利——僅屬於他一人的勝利。

“我想放過一個人。”又沉默了片刻之後,獨孤羊說道。“誰?”“那個女官。”獨孤羊說,“她沒有名字,但是沒有名字並

不代表她的生命不真實。她沒有夢遊。”“你能肯定?”武幽驚異地叫道,“七年來她的相貌從未老去!她也是練就了不死決的!”“真的?”現在輪到獨孤羊吃驚了,“但我想,她應該不是在夢遊。”“如果她沒有夢遊,”武幽說道,“那自然也是求生得生,

求死得死。”“求死得死?”“是。”武幽的眉頭微微皺起來了,“如果人不能承受真

相,他即便活著也不幸福,不是嗎?”“但這樣未免太……”獨孤羊盯著他的雙眼叫道, “人又如何能承擔如此的重壓呢?”

武幽說:“我少年時曾遇到過一個東瀛文人,他姓田中,誇口誰都無法在辯論中擊敗他,因為他知道有史以來最有威力的一句話,比一切謊言或真理更強。”說到這裏他抬頭正視獨孤羊的眼睛。

“這句話就是:‘那又怎麼樣!’”

在獨孤羊離開之前,他們用這片刻時光靜默地坐在一起,就好像多年之前那樣,就好像時間也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獨孤羊站了起來。武幽慢慢地說:“原諒我,七年前的我多麼狂妄,以為把你置身事外是在保護你,好讓我自己獨自戰鬥。可是沒有了你,我就再不能戰鬥了啊。”

獨孤羊拍了拍他的肩,朝房門外走去。

她知道武幽的計劃就是把生死簿泄露出去,讓可怕的命運暴露在每個人麵前,以此逼迫他們走進不周山,揭穿山裏的秘密。不周山的人一旦看見了山外的人,在現實和夢境相遇的刹那,這一遭遇本身就將宣告夢境的滅亡。人不可能自覺地欺騙自己,到時候縱使不周山深藏絕世武學,也無法挽回它毀滅的命運。

獨孤羊要下山,因為她還欠山下的人們一個承諾:告訴他們真相。

盡管她隱約知道這是徒然的,因為她暗暗地感到:生死簿的預言,恰恰可能就是由他們攻上山來導致的。不周山寧可毀滅也不願失去一窺“真理”的能力,而山下的人又何嚐不是一樣?

獨孤羊趕緊打斷了自己的念頭。這太瘋狂了。

某些不入流的史學家把不周山上的人稱作“瘋子”,這是有失公允的。夢中人不是瘋子,在他們的世界裏,一切行為同樣合乎邏輯。然而卻有一種真正的瘋狂:即追求毀滅的瘋狂。在一切真正的瘋狂裏,難道不都暗藏著對毀滅的渴望?

獨孤羊要阻止這一切。可是不周山的夢境呢,難道就讓它繼續下去嗎?

它應該繼續下去嗎?

不,決不。“難道我是那種會對生命失望的人嗎?”獨孤羊重複著武幽的這句話,但……真的隻有失望的人才會沉入夢中嗎?

會不會有一天大夢初醒,一切都散作煙雲,她也發現自己所經曆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否會突然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仍坐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客棧裏,還是個小木匠?無妨,一個匠人也有她自己的世界……但若她所雕刻過的千百神佛也都是假的呢?

獨孤羊忽然想起師兄剛說起的那個東瀛怪人。

“那又怎麼樣?”她默默地對自己說,在心裏笑起來,“如果人決定要笑的話,難道有什麼能阻擋他嗎?”

獨孤羊進入不周山已經一個多月了,山下的人們仍未退去。獨孤羊入山之前曾許諾他們:無論生死簿是真是假,都會以真相相告。可是她至今沒有來,也從未派來過任何使者。焦躁和失望在人群中悄悄地蔓延。再沒有什麼壓力比某種不斷進逼的威脅更沉重,也再沒有什麼比無盡的沉默更沉悶、更令人焦慮。那個日子就這麼一天天不緊不慢地迫近。後世史家驚歎:他們是憑何種力量既不潰散,又不冒進地撐過這一個月的?這問題本身很是無聊,但若真的要給出一個答案,也隻有把酒仗劍之人的一身俠膽而已。人群中彌散著微醉的氣息,令他們暫時遺忘了凶暴的未來。然而,持續燃燒著的精神終於感到了隱隱的痛楚,就像被擰成了一根細弦,越繃越緊。山下的

人們開始覺得自己被遺棄了。許多人主張闖上山去問個明白,另一些人則反對這樣的做法。隨著生死簿上的死期日益臨近,主張上不周山的人越來越多,實力最強的蜀山派呼聲最高。

終於到了最後期限的前一天。這天清晨人們又聚在一起,他們明白必須決斷了。

“縱然是等待明天不周山使者前來決戰,尚難取得勝利;若貿然進山置自己於地勢上的不利,豈不是自投羅網?”玄陽道長對大家說。

“但正因如此,若此刻不入山就更看不到生死簿的真相了吧。”這是蜀山燕長老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今日她竟穿戴著喪服,“難道就坐以待斃?幾百年來,為執行這神秘的生死簿,不周山殺的人還少嗎?麵對強敵更應當爭取主動,豈能配合對方編寫的劇本?敵人雖強,我們卻不需與之正麵作戰,隻需突入盟主總壇,就能看破不周山的秘密,逼迫不周山放我們全身而退。”

“不周山是不會妥協的。”有人喊道。

“若有實力就試試看吧!不過小心了:即便隻有一人突圍而出,都能使這群躲在山上的人永遠不能裝神弄鬼!”

“難道你要用這麼多條性命去賭不周山的秘密?”

“起碼勝過一無所得!不周山全力守護的難道不正是山中的神秘?”燕越答道,“回答我!如果明天就要死去,今天為什麼不拉上仇敵陪葬?”

“你這不是戰鬥,”玄陽道長說,“這是複仇,提前為自己複仇。”

“就算是吧,有區別嗎?”

人們猶疑不定,燕長老所言雖有道理,此等大膽的計劃卻仍令人震驚。自不周山創立以來,還從未有人能逼它妥協退讓。

燕越望著他們驚愕的臉色,繼續道:“整個武林積蓄了數百年的力量,如今正要盛開她最美麗的花朵,難道還沒有綻放就要徒然夭折嗎?看看你們手中握著多少代先輩們傳下來的神兵!這把劍,我手中的這一把——在還沒有不周山的古代,我們蜀山祖師就以此劍斬斷魔教教主一臂;梁武暴君攻上蜀山,我六代掌門也是仗此長劍一招之內取敵上將首級。無論戰場上有何等的驚濤駭浪,它的劍光所向就是勝利的燈塔。唉,說這些又有何意?將來的人會如是談論它:‘老婦口中的曆史不過是自欺的流言,她自誇手持神兵,卻不敢奮起一搏’……”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恥辱啊!”人群中有人捶胸頓足。

“你們一邊說著‘恥辱啊!’可是一轉念頭又在思量:即便我們付出了犧牲衝入盟主總壇,不周山會甘願被要挾嗎?一群對不周山還毫無了解的人,難道竟已讓無謂的審慎和猜測遲滯了勇敢的行動,放棄了最後一線希望?”

“萬一行動失敗,也就沒有退路了吧。 ”這是趙漢卿的聲音。

“失敗?”燕越盯著兒子,“我生你出來時流血遍地,神婆當時就說:‘直到這孩子沐浴在大地上最強者的血中,他才會停止哭喊!’怪力亂神雖是無稽之談,但我也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失敗!”

“比世間一切男人勇敢三倍的母親!”趙漢卿大聲說,“不是我們自斷退路,是不周山把我們逼到了這險惡的絕境,但縱

然是最強者的血,也不能讓您的兒子嚐到什麼是失敗!他們若畏懼這高山,就讓我一人去吧!”

“且慢!”昆侖派掌門喊道,“這才是不智的下策!憑你根本不可能突入盟主總壇,更不用說在毫無掩護的情形下全身而退。我們本就難敵不周山,豈能分散力量?燕長老說得不錯,我們今天若四散而去,隻會被更輕易地殲滅;倘若就地等候明日的決戰,更是一無所獲白白枉死!為今之計,隻有眾誌成城,共上不周山了!”

人群陷入了短暫的靜默,這靜默中彌漫著戰栗。老人們知道,這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數百年的武林等待的就是今天,真正的命運隻能用行動來證明,豈可由他人僭越?那一刻所有人的心中一下子敞亮了,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就是要將生死簿的秘密大白天下。他們紛紛要求燕越做他們的領頭人,她卻激動地推辭了:“不周山的神秘一旦被外人知曉,就意味著它隻是天下一派而已。能在垂暮之年見證不周山曆史終結的偉大時刻,這已是此生之萬幸,豈敢有更大奢望?我生在舊時代,新的曆史還是讓年輕人去寫吧。”

於是眾人又推舉她的兒子。

對於趙漢卿在一個月前的比武大會上表現出的實力和氣度,前輩們都讚賞有加。他母親說道:“你就不要推辭了。既然一個月前是你和獨孤羊有言在先,自然也應當是你帶領我們上山討一個說法。”老太婆活像一位女將軍,替兒子把肩上的衣襟拍平整,瞧了瞧說:“就這樣吧,英姿勃發。”

“本是要選出不周山武林盟主的大會,卻選出了造反的盟主。”嚴華當時曾這樣說。至此,史上最後一次武林大會才算戲劇性地結束了,寧茹的臉上沒有一絲的驚奇和激動,好像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似的。她遙望不周山頂,在心中默念:“師兄弟在天之靈,佑護我們吧。”

隻有玄陽道長一人略顯悲哀地站在人群中,在心中自語道:“看來真的是要應驗了——留在此地尚有生機,強攻上山則必遭毀滅。燕長老,智者中的智者,英雄中的英雄,難道你還看不出這軌跡嗎……”

獨孤羊從山頂上下來已經一整天了,她要去見山下的人們,告訴他們生死簿的事情。她覺得不周山的高度幾乎是無盡的,走到半山腰後,無論如何往下走,舉目望去路總還有那麼長。

獨孤羊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座迷宮,她覺得自己從未重複走過任何道路,卻不知為何總是一遍又一遍地經過那棵無果花樹。

第一次路過這棵樹的時候,它在晚風中紛紛揚揚地抖落著潔白的花瓣。獨孤羊告別了它,繼續往山下走。可是當她在黑夜裏走過了數個時辰,一棵同樣的樹又出現在麵前,正盛開著如朝霞般金紅的花朵。“難道無果花樹不止一棵?”獨孤羊繼續朝山下走去,卻發現自己雖在朝下走,卻怎麼也沒法走過半山腰。幾個時辰後,天黑了,第三棵樹竟也出現。獨孤羊的心中升起了恐懼,因為她意識到這棵樹和前兩棵一模一樣,它們其實是同一棵樹。

不周山是一個迷宮,進了就出不去。

再次麵對紛紛揚揚地灑落的花雨,獨孤羊咬咬牙,不去看它,毅然在黑夜裏繼續下山。

幾個時辰之後,再一次日出;再一次,待放的苞蕾出現在她麵前。

獨孤羊已經筋疲力竭,她在樹下躺下,不知過了幾回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她看見嫩紅的花苞在滿天朝霞中怒放出鮮紅的花朵,在正午灼熱的太陽照耀下變成金黃,然後在午後淡去了色澤,變得如羽毛般白亮、透明——她著了魔似的一連躺了幾天,猶如無數次看見了這樣的景象。

“既然無論如何向前都會回到這裏,那是不是應該回去呢?不,絕不可能。這座山就像這棵樹,它是一個環,無論向前還是退後都一樣。”

終於,在又一輪朝陽升起時,她站了起來。

這是你的命,卻又何嚐不是我的?即便對於山頂上那些不知時間為何物的人而言,生命也是如此:它與太陽一同綻放,一同凋落,永不停息。而我若要圍著這座山永遠跑下去,去經曆無數次的黃昏和朝霞,這恐怕是命運對人最嚴厲的懲罰了。

多麼美啊,我的花朵!每一個初次遇見無果花的人都會認為,它美在它的永恒。但這樣的想法實在荒唐:這純淨的綻放,壯烈的凋落又與“永恒”何幹?世間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衰敗。生命不計代價要征服的也不是死,而是生命的空洞。哪怕一棵樹也在用每一個瞬間的美戰勝它的永恒。

“一切永恒都是騙人的迷障,晝夜更替不會因你而停止。”

說罷獨孤羊使出了第十三劍,把整個劍身插進了無果花樹的樹幹。那一刹那她聽到了一聲低吼,就像是從這座大山的腹中傳來的。獨孤羊慌忙鬆開握著劍柄的手,抬頭一看,滿樹的花朵竟瘋狂地震顫著綻開了。

獨孤羊不知道自己剛才那一劍到底做了什麼,她已經無力去思考,隻有繼續跑下去才能讓她擺脫這種神秘的恐懼。但當獨孤羊的腳步再次踏上之前走過的路,卻很快察覺自己正在經由一條上坡路走向山頂!正當驚懼疑惑之時,一塊刻滿劍痕的斑駁的石碑出現在路邊:

後來者無論何人,凡見我時,即不周山回歸其天命之日。本碑為不周山祖師所立,吾縱橫天下未逢一敗,遇黑白判官後了悟通天知命之理,於無果花樹下靜憩七日七夜,終成無正見,得以窺知天命、長生不老。習此神功須放棄畢生武學,自沉於夢。待汝等見此石碑,則幻境已熄,無果花謝。天地有大不周,此後種種天意使之,吾亦無能先覺,不敢妄斷。

就像心中一下子冒出了上百隻鳥兒,一股激烈的喜悅緊緊攥住她,盡管這種喜悅浸透著死的恐懼。獨孤羊緊緊捂著這呼之欲出的聲音,不知是出於歡喜還是恐懼,她開始沿著那條路飛奔,把那斑駁的石碑甩在身後,追向風的盡頭,那花瓣兒被刮下的地方。她知道自己跑到哪裏都無法找到花瓣的源頭,也再不會見到那棵樹;但無論她在何處,都有花雨飄飛,落花籠罩了整座山。

獨孤羊順著山路向上跑,叢生的枝丫刮散了她的頭發,風把花瓣綴滿了她的青絲,又不斷將它們拂落在地上。她知道這是無果花樹最後一次綻放。

世間再無燕趙客

據史家的各類記載,在不周山統治武林時期發生過數次暴亂,江湖曆前一百零九年曾有過規模更大的叛變,卻因有叛徒試圖出賣同黨以免一死,從而錯過了圍殺使者的唯一機會。而後叛黨孤注一擲火攻不周山,放火燒盡了半山腰下的全部草木逼使者出戰。可是待火勢退去,踏過滾燙的焦土而來的卻是一名手握銅錘的青年,他僅以一人之力就衝亂了群雄的戰陣,使者們緊隨其後掩殺而下,把戰爭變成了屠戮。

暴亂平息之後,出賣者不僅沒有獲得寬恕,反而被更殘酷地示眾處死。臨刑前他當眾質問:“我救了你們,你們這樣難道不與我一樣忘恩負義嗎?”

“認為不周山竟需要汝等奸猾鼠輩,這是遠比謀反更大的罪惡,”不周山使者說完就砍下了他的頭,並當眾承認使銅錘的青年就是第三代守林人,“若有人不服的話,大可以憑實力來挑戰!”這也證實了不周山最古老的預言中守林人的存在:傳說他有著大地般堅硬的胸膛,萬年古木死去之前絕不會被刺穿;他的臂膀強過大樹的根須,沒有一個雙腳沾過故鄉泥土的人能打敗他。

由此,不周山確立了絕對的權威。

而如今這支臨時聚集起來的隊伍,在蜀山大弟子趙漢卿的帶領下開上了山。人們昂首闊步,心中卻無不揣測著不周山可怕的懲罰和報複,對四周的一草一木都心懷戒備。擅入不周山者無一生還,幾百年來沒人知道山裏是什麼樣。就連曾上山覲見過盟主的老人們也不認識路,因為他們當年都是被蒙住雙眼,坐著沒有窗戶的轎子上山下山的。

出乎意料的是,他們並沒有遇到一兵一卒的阻攔。一路上的景色並無不同尋常,更無暗藏的機關險阻。過了兩個時辰,不知繞了多遠的路卻還沒到半山腰,這時候天色漸暗,不周山的夜來臨了。

他們轉過了一個彎,西沉的太陽被拋在了山的那一邊,四周的景色頓時變得奇詭險峻起來。巉岩陡峭,怪石兀立,麵前的山路忽高忽低地延伸向遠方。趙漢卿讓人們排成一列單行通過,自己走在第一個。路越走越險,越走越窄,隻剩下一圈金紅色的光芒勾畫出不周山黝黑的輪廓,不久這龐大的輪廓也隱沒在更深的黑暗中了。

此時趙漢卿看見了一塊形狀奇怪的石頭,心中暗暗吃驚:他記得一個多時辰前早已經過這裏。難道我們陷入了一個環?不,這不可能。

人們沒有準備火把,因為按照原來的計劃現在應當已經登上山頂。他們必須盡快點火照明,否則極易摔下懸崖。可是不周山裏的空氣異常潮濕,點點的火星瞬息就熄滅了。

趙漢卿把心一橫,將自己的一根手指點在小徑旁的樹上,把全身內力灌注於其上,樹幹頓時冒出了火焰。他強忍被火炙

烤的痛苦,決不把手指挪開,火勢迅速穿透、包裹了樹幹。“漢卿!”燕越的心比兒子的手指還要痛。指尖燃著火的人一聲不吭,她卻已經失聲叫喊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