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滄浪既已逝(1 / 3)

第二章滄浪既已逝

半世成雲煙

江湖紀元前七年,武幽繼任不周山第四十四任武林盟主,獨孤羊被逐出十三劍門。第十三劍與之前六次出現過的“最後一劍”不同,它並沒有隨著武淵的失蹤而一並沉寂,而是以雙星之象橫空出世;然而他們卻在耀亮了武林並短暫地交彙之後,又匆忙地分道揚鑣了。

寧茹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安慰獨孤羊,要她別管那些瘋

話,不許她走,天塌下來有師姐頂著。“但我總覺得大師兄是有苦衷的。 ”獨孤羊最後還是這樣說。“有什麼苦衷不能說啊!”寧茹一聽到這樣的話就生氣,

“如果真的有什麼不得已,為何不能告訴我們?這分明是把大

家都當外人!”大家都不說話,等寧茹把脾氣發完了,也就沒事了。“有什麼了不起嘛!”她一腳把路邊的石子踢得老遠。

行至一處破敗的客棧,獨孤羊說,到了分別的時候了。

幾位師兄弟認出了這家客棧,這裏是一年多前他們初次遇到獨孤羊的地方。那時候,她還是個衣衫襤褸的小木匠。

“從什麼地方開始,就在什麼地方結束吧。”獨孤羊說,“和你們在一起的這一年多我非常快樂,可是今天我要走了,但願以後還能見麵。”

寧茹還想說些什麼。二師兄提醒她:“讓她去吧。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這是福是禍。”

獨孤羊站在客棧門口,目送他們遠去。一年多前武幽曾背著她走過這段路;今天的路上已經沒有大師兄的身影,而四師姐和其他同門也已離去,她感到心裏一下子空蕩蕩的,就好像他們的腳步帶走了她的心。

她走進客棧,老板娘沒有認出她來。因為她不再是那個裹著一身破布的小木匠,而是提著劍的女俠。身著白衣的獨孤羊推門而入,就像彼時武幽做的一樣。想到這些讓她心裏感到一絲高興;想起當年卻又讓她高興不起來。她找了間客房睡下,兩個時辰過去了,陽光變得昏黃,繼而黯淡。

獨孤羊身心俱疲,她躺下後聽見牆根處有小老鼠忙碌的窸窣聲。幸福的小老鼠,她如是想著,覺得世上再沒有什麼值得自己為之挪動半寸的東西了。從她的房間看不到夕陽,隻有不遠處的湖上照來的淡淡的金鱗般的光,可如今她覺得這一切都失去了生氣,於是就這麼繼續蜷縮在床上。

迷迷糊糊間她感到有些不對勁,提起神來,才發覺竟然有一個人坐在窗框上喝茶。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送你去死。”

“我問你是誰?”

“無可奉告。”

“那剛才為何不趁我睡著時下手?”

“讓你死得明白。”

說罷那人拔刀削至眼前,獨孤羊朝後仰去,閃過這奪命的

一刀,寒光削下了她額前的一縷頭發。獨孤羊右手正要拔劍,劍身未露三寸,劍柄卻正撞上對方的刀柄,被硬生生地彈回了鞘中。對方的刀卻借力旋轉了一整個圈兒,以連環之勢劈來;這時獨孤羊終於把劍抽出了半截,勉強擋住了對方的來路。

對方竟繞過獨孤羊的劍,直往下攻去。隻有最快的刀才能做到這一點,但他不該低估了第十三劍。

就在兩把利刃之間錯出空擋的刹那,獨孤羊不可思議地避開了攻擊,並終於把整條劍身抽出劍鞘。霎時間,籠罩在黃昏暮色中的空氣被一道金光劃開,對方驚覺之時已經遭遇了致命的一刺。

那道光靜止了,熄滅了。刀客一聲不吭地倒下,翻過身來,努力把自己的臉正對著獨孤羊。“漂亮!”他用最後的力氣瞪圓了眼睛瞧著她,“但毫無意

義。”“你叫什麼名字?”獨孤羊問。“我們沒有名字。”

“是誰讓你來殺我的?”

“明知故問。”

“明知故問?”

“今日你殺了我,可是你躲不過我的同伴們的追殺!沒有人能與不周山相抗衡,記住這一點!今日我死,可是死亡已經懸在你的頭上,很快就要降臨了!”

那人說完了這些,就脖子一歪,咽了氣。獨孤羊覺得自己剛才並未存心取他性命,他的傷勢本是能救得活的,隻是他一心求死,所以就死了。

不周山。盟主總壇為什麼會要殺她?獨孤羊想不明白。自己呢?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殺人。走上這條路,隻怕是沒有回頭的一天了。

有的時候殺人並不需要理由,比如剛才獨孤羊出招時就沒有殺心,她隻是在保護自己。突然間她的腦海裏浮現出這樣的一種可能:或許不周山要殺她也是出自同樣的原因?

半年之內,蜀山連續兩任掌門相繼敗死於十三劍門手下,這樣的創傷至今未能平複,元坤子之後更無人能統領整個蜀山。於是眾弟子推舉元機子和元坤子的師叔,退隱多年的仇震暫代掌門。關於此人,後世武林史家最為看重的是他所著的《死後書》。此書乃仇震於三十三歲奪得天下第一,卻拒絕進入不周山,從此退隱之後所著。關於此書深意,後人各有闡釋,唯恐漏過了玄機。但在我的二師父看來,此書通篇無非就是說:我仇震死於三十三歲,以後的日子老子一個人逍遙快活去了,你們慢慢玩兒吧!全書第一句話便是:“習武就是操練死,就是寫墓誌銘;終身練武,就是寫一輩子的墓誌銘!”

曾有人戲言相問:仇老前輩您百年之後,碑上又該刻些什麼呢?仇震當即吩咐:“等到時候了,就在世人對我的惡評中選個恰當的吧!”

“習武之人的種種惡習中,最惡心的莫過於相互吹捧了,”仇震對時局總是很不屑,“這年頭,朋友的稱讚還不如對手的詆毀來得珍貴!可歎啊,生在一個連對手都沒有的武林!”

他的一生沒有過寧靜,隻有在更高的亢奮之中才有屬於他的寧靜。

仇老的道號後人並不知曉,隻知此人雖是武學天才,卻屢破清規目中無人,甚至自廢道號,要求他的晚輩弟子們直呼其名。怎奈他武功高絕,若將其逐出師門實在可惜,才任其在後山隱居。可是此人卻依然口出狂言痛斥蜀山上下盡是無能之輩;甚至預言他死之後,蜀山必落後於十三劍門。

就在蜀山從武林大會回來後的幾天之內,不周山信使駕到。

信使交給蜀山派一個任務:十三劍門已墮入魔道,蜀山理當匡扶正道而剿滅之。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震驚了,半年前針對武淵的通緝令已經有違不周山的一貫風格,如今的任務更是前所未有。

“難道沒有理由嗎?”

“不是因為這是正確的,我們才下達盟主令;而是因為它是盟主令,所以這就是正確的。”使者麵無表情,冷漠得像塊石頭。

仇震是蜀山上下唯一對十三劍門有好感的人,更何況他一聽到什麼“剿滅魔道”、“匡扶正道”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當即對不周山來使出言譏諷,難道不周山已經淪落到如此地步?居然連欺負一個小姑娘的活,都要請老夫出馬?

“請掌門遵從盟主令。”來使麵無表情地說。盟主令是什麼東西?就是用來命令一個老前輩去欺負一個

小姑娘的嗎?“請掌門以行動表明對不周山的忠誠。”使者表情僵滯,目光無神,就像罩著一張麵具。仇震幹脆

不去理會這個呆板的家夥,心想:不周山裏的弟子都是這副模

樣?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請掌門三思這樣做的後果。”對方說。仇震知道這是威脅。但是他不打算讓步,難道要他這個輩

份的老人去殺一群小娃兒嗎?自蜀山創派以來還沒有過如此丟臉的行徑。他問道:“難道武幽這小子就這麼狠心對昨日同門下手嗎?”

“武少俠還未繼承盟主位,是現任韋盟主簽發的盟主令。”仇震無論怎樣都不肯接下這個任務。雖然蜀山與十三劍門

不和已久,但此等落井下石之舉令人不齒。麵無表情的來使的眼中終於泛起一絲恨意。“怎麼了?想動手嗎?”仇震問道。來使緊咬雙唇道:“老瘋子,看你的本事,不需要用你

了。”說罷他整個身子猛然縮作一團朝仇震疾衝而去,臨到跟前舒展成一道白亮的弧,分不清何處是人何處是刀。仇震隻覺得一股緊貼地麵的旋風頃刻間已近在眼前,由下而上直撲胸口。拔劍抵擋已是來不及,他順勢飛身而起,手握劍柄用內力將劍鞘震碎。

兩把兵刃在空中相接了。

幾乎就是一刹那間的事情,卻接連發出三聲短促而響亮的金屬撞擊聲。快刀對疾劍,待仇震落地之時手上的劍已經斷裂成四折,散落一地。

老頭子把光禿禿的劍柄朝身後拋去。

對方緊隨而來的衝擊比剛才更迅猛,一刀縱劈下來,卻恰讓仇震施展出了看家本領:隻見他雙掌夾住對方疾如閃電的白刃,以驕陽般深厚的內功猛然把鋼刀震裂成扭曲的碎片,熾烈的熱浪席卷了整個廳堂,火焰如閃電般地耀亮了眾人的雙眼。但就在這赤紅的火光中浮出了使者的黑影,如堅硬的船脊斬破排浪;非但沒有退卻,反而將胸膛迎向仇老的雙掌,淩空接住了兩塊被震飛的刃片,朝仇老的咽喉劃過來。

溫熱的血飛濺而出,如一片深紅的霧。

仇震受了致命傷的同時,也用內力將對方震得連退數步,倒在地上,口吐鮮血。仇震又朝他吐了一口痰,“呸。”老家夥輕蔑地笑了。

使者雖受重傷,仍一刀紮進了仇震的心髒,把浸滿了血的盟主令丟在大廳中央,蹣跚著離開了蜀山。

悲痛與懷念之餘,仇老前輩的弟子也鬆了一口氣。盡管仇老生前樹敵無數,卻少有人對其惡言相加,他要“從惡言之中擇最恰者為墓誌銘”的遺願也難以達成。此番不周山使者在殺他之前罵其為“老瘋子”,仇老前輩的墓誌銘總算有了著落。

江湖紀元前七年,蜀山與十三劍門決鬥於兩儀角,十三劍門滅。

除武幽外,十三劍門共有十二名弟子。在第二道盟主令的追逼威脅下,蜀山要於眾弟子中挑選十二名最強者前去完成不周山的旨意。這將是精銳中的精銳,勇士中的勇士,然而他們的實力雖在對手之上,獨孤羊的存在卻使得生還的希望變得渺茫了。蜀山上下為了不辜負仇震掌門的死,執意不讓長老輩的老人出山。

秦長老負責組織人選,僅一個上午就等來了十一名請戰的弟子。即便是九死一生的征途,也擋不住猛士們的戰意。

現在前來秦長老住處請戰的是排行第六的弟子,名為嚴華。此時歐陽長老也正在秦長老屋中,嚴華的出現的確出乎兩位長老意料之外,因為這名弟子雖武功不錯,但平日舉止隨便、頂撞師長,因此屢遭責罰,更非想建功立業之人。

“理由?”秦長老問。

“為蜀山效力是我的夢想。”

盡管這句話適合用在絕大多數的蜀山弟子身上,但從他嘴裏說出來,純粹是扯淡。歐陽長老皺起眉頭,不僅因為嚴華顯然在敷衍,更是由於他甚至不打算掩藏這種敷衍。

“之前報名的十一個人都誌在必得,你對此戰又有何看法?”秦長老抬起眼皮繼續問他。

“我們打不過獨孤羊。”

“這就是你的夢想?”

“是。”嚴華說。

秦長老默默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嚴華見他在出征的人選中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卻也不鞠躬,連一聲道謝的話都沒有就退出了這間陰翳的小舍。

“真是失禮啊。”一旁的歐陽長老低聲埋怨道。

等嚴華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了,秦長老在房裏閉上眼睛:“年輕人,就這麼急著把自己毀在夢裏嗎?”

這十二名弟子在最隆重的慶典中啟程,並於一個多月後各扛棺材出現在兩儀角下。據兩儀角一戰的生還者記述,上山之前帶隊的弟子隻說了這麼一句簡短的話:“大家聽著!既然仇震那個老瘋子認為欺負晚輩是最可鄙的,那麼與最強的第十三劍決鬥,向至高的力量炫耀你的戰書,難道不是無上的光榮嗎?”

著史每到此處,史家們總會感歎:假如當初蜀山在接到第二道盟主令時直接反叛不周山,這些人恐怕隻會抱著更大的忠誠戰至最後一滴血吧。

但直到他們走上十三劍門,說明來意並遞上決鬥書,方才得知獨孤羊早已離開,這無疑讓勝敗生死的砝碼徹底傾斜了過來。本來視死如歸的蜀山十二人現已穩操勝券。

按照規矩,決鬥的邀請是可以拒絕的。但據活下來的蜀山弟子回憶,失去了獨孤羊的十三劍門卻根本沒有拒絕決鬥的意思;尤其是當他們得知這是來自不周山的命令後,不僅毫不退縮,其求戰之心反而更堅決。這一方麵是由於不周山早已成為十三劍門最憎恨的對象,另一方麵,不周山的命令使他們明白

死期已至,於是隻求一個榮譽的死。“原來是被不周山所迫啊。”十三劍門的二師兄說道。“不要弄錯了:我們是自願而來,即便沒有不周山,也會

以決鬥了斷與貴派的百年恩怨。”

這樣的話與其說是不推脫罪責,不如說是出於自尊,不願承認自己屈從於不周山支配之下;寧可讓自己相信這場無謂的殺戮是出於獨霸武林的野心,並擔負可怕的惡名,也決不承認不周山的主宰。況且,英雄一世的十三劍門倘若竟以被不周山冤殺的方式消亡得如此窩囊……世界豈不太無趣了嗎?

決鬥持續了約一個時辰,師兄弟們已經全部倒下,寧茹躍上當年創派祖師參悟本門絕招的岩石。“最後一劍就此消失了,再也,再也沒有了!”她握了握手中染滿了血的斷劍,“而你們卻不敢上來與我一戰嗎?”那石頭極為險峻,隻能容下兩人單打獨鬥,稍有不慎就會跌落崖底。“你們怕我,就像你們怕不周山一樣!”寧茹狂笑起來,“蜀山的男人都死絕了嗎?”幾位蜀山弟子後來說,在她的笑中他們看到了仇震瘋子般的臉。

“還沒呢!”這時一位青年躍上岩石的另一端,“盡管無論殺一個女人還是被女人所殺都是不名譽,但拒絕女人最後的願望則是更不名譽的事吧!”他說罷將手中的劍擲出,插進了一旁的樹幹。

寧茹隨手把斷劍丟進海裏。

兩人在石頭上過招,數十回合後依然不分勝敗。對方步步緊逼,寧茹終於被逼到了死角。這時她猛然想起獨孤羊和自己對陣時曾用過的那一招,於是不顧一切地抱住對方,縱身躍出巨石,一頭紮進了懸崖下的海。

每一個人、每一把劍、每一個門派都有僅屬於他自己的生與死。那塊突兀的岩石靜靜地承擔了這一切。一名在場的蜀山弟子感歎道:“數百年前,半個世界曾在這塊巨石上崛起,如今又在這塊巨石上隕落了。”

活下來的蜀山弟子們清理了戰場,向死者致敬。兩儀角的大火映紅了整片、整片的海,把霧關的白霧染成了血紅,燒了幾天幾夜。

獨孤羊接連不斷地遭遇到不周山派來的殺手,這已經是第四回了。無論她躲在哪裏,不周山的人總能找到。之前她每幹掉一個殺手,就把他身上的盤纏剝下來,買了些做木工活的工具,還有一匹小毛驢。這一回她不耐煩了,把殺手刺傷之後直截了當地說:“要錢還是要命。”

那殺手一聲不吭。獨孤羊踢他一腳,卻發現他已經死了。

本想放過他,卻遇到求死之人,無可奈何。

不周山派來的殺手越來越強。每次死裏逃生之後,獨孤羊都會想:下一個敵人若比這個更強大,恐怕主掌幸運的星辰就不會眷顧她了。但即便如此,她還是連續戰勝了四名刺客,活到了今天。最後一劍深邃得就像一座無底洞,無論多強的對手都探不到它的極限,甚至就連使用者自己也無法估量這一劍的真正實力。

在古代人的迷信中,劍與劍法本身就有生命;對於這一劍而言,仿佛越強的對手,就越能喚醒其血性與戰意。

獨孤羊騎著小毛驢走過一個又一個市鎮和村落,靠賣雕刻、替人畫畫為生。武幽一年前教她畫畫的功夫已經很久沒有練習,卻不僅沒有退步,其技藝反而突飛猛進。隻是無論走到哪裏,人們總是奇怪這個眉清目秀、多才多藝的女孩子為何身後總背著一把劍。

直到有一天她正在客棧吃飯,忽然聽見人聲喧嘩,說的是十三劍門和蜀山。那人自稱兩儀角下的村民,說每句話之前都要感歎一聲:“哎呀!我可是親眼所見啊!”卻把這兩個門派說得驢頭不對馬嘴。但卻有一件事令她震驚:蜀山和十三劍門曾經在兩儀角大戰過,而且結局相當慘烈。

獨孤羊騰地站起身來,她要立刻回去看看。

那說書一般滔滔不絕的人叫道:“那邊持劍的女俠,舉手投足間果真是出塵脫俗,風度不凡啊!還想請教尊姓芳名,師從何門?”

“姓羊。”

“啊,楊女俠……久仰久仰啊!”

心中焦急的獨孤羊很想扇這家夥一巴掌,但還是走了。後來想想,她覺得這個人能即興編出那麼多子虛烏有的故事,也挺有意思的。

獨孤羊從來都不擅長辨別方向,卻能記得走過的路。於是她沿著這幾個月曾走過的地方繞回了最初的那家客棧,然後騎著小毛驢,朝著十三劍門的方向去。

已有一個月沒遭遇新殺手了,不周山大概已經放棄了對她的追殺吧。如果真是這樣,她就成為了幾百年來第一個從不周山手上逃脫的人。

她時常想,這些殺手是武幽派來的嗎?

想到這裏她就一陣難過。比武大會前大師兄生過一場大病,又奇跡般地在比武台上痊愈。獨孤羊深深地記得當時武幽的神情,僅從他那雙眼睛裏,她就直覺到整件事的背後必然有比一切都重要的理由,但這又是為什麼呢?

可是她不能去不周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趕往兩儀角。

獨孤羊沿著海岸一直走,終於遠遠地望見了那處孤懸海角的懸崖。她的小毛驢似乎知道就要到了,腳步也快了起來。

兩儀角下的古鎮沒有絲毫變化,這樣的小鎮恐怕上百年都不會變,仿佛它們不屬於這曆史一樣。泥土裏彌散著致命的溫柔,令人窒息;盡管幾裏之外就是武林的一極,然而這片土地卻總能憑借它的魔力把濃烈的血衝淡、遺忘。

尚沒有兩腳踏在這土地上的人強大到足以改變它。

盡管陽家村裏長大的獨孤羊深知這一點,但當她看著寧靜的小鎮,仍無法相信十三劍門已遭橫禍。上次寧茹要獨孤羊下山買酒,她就是在這裏買的,這次路過小酒鋪時又買了一小壇。她覺得自己真的很奇怪:不知道師兄弟們命運如何、那個滿口胡言的人所說的是否屬實,可是卻買酒上山——隻因為她如果偷偷回去見寧茹的話,寧茹會想喝酒。

霧關的小屋已空無一人,沒有落什麼灰塵。

獨孤羊幾乎是懷著一顆朝聖的心走過這幾裏路的。轉過最後一個彎時,遠遠地望見往日居住的屋子已經塌了,她走過去,發現到處都是血跡和燒焦的痕跡,卻沒有一具屍首。獨孤羊心裏痛悔不已:我若當時在場,十三劍門斷不會遭此厄運。她灑了些酒在殘垣斷壁上,把剩下的一飲而盡。獨孤羊想起寧茹師姐不喜歡她哭,總說雖然武林是男人的世界,但女人也不可以示弱。可是就在想起這些話的時候,眼淚卻禁不住流下來了。

獨孤羊牽著小毛驢,又回到山腳下的那個沒有一間客棧的小村鎮。她給了管酒鋪子的些銀錢,好讓她暫住一宿,第二天上路。

看管酒鋪的年輕人爽快地答應了。

獨孤羊問,半年前那個老爺爺哪裏去了?

年輕人說那是他爺爺,死了。於是他繼承了這間酒鋪。

獨孤羊又問他知不知道最近附近那座海角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年輕人立刻激動起來,說那裏死傷了許多人,燒了幾天幾夜的火,還說後來活下來的人把屍體都裝上了一艘載滿幹草的船,趁著風從陸地刮向大海的時候掛上了帆,點上了火,這火船就直衝向海的深處去了。

他們對坐著一直聊到晚上,獨孤羊來到給她臨時準備的房間,那青年憨憨地一笑:“有些簡陋,不好意思了。”

“沒事,哪裏有那麼講究。”

夜半,那青年慌慌張張地猛敲獨孤羊的門。

獨孤羊本來就隻打算小憩片刻,所以一睜眼就滾了起來,打開門後就聽到他說:“失火了,快走!”

這時門梁忽然斷了。整個屋頂的一角失去了支撐,就要坍塌下來。情急之下獨孤羊一手用劍把屋頂正中的木板劈成了兩半,衝出一個口子,另一隻手拉住那名青年的胳膊施展輕功飛了出去。

獨孤羊算了下時間,下一個殺手也該來了。難道是殺手放的火?

無論如何,他們逃出了這場火災。可是這酒鋪子就這麼燒了,燒了的東西就不可能再複原,那青年人眼巴巴地看著烈火吞噬了他的家,癱坐在地上。

獨孤羊很同情這個人,因為他現在一無所有。

或許是因為獨孤羊自己也一無所有,盡管她有銀子,還有一匹小毛驢。

獨孤羊牽過小毛驢正要上路,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跑過來。是那個青年。他撲通一聲給獨孤羊跪下了,說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請求做她的隨從。

“你若不是留下來把我叫醒,也不至被困火中。所以我算不上你的恩人。”

“恩人,我想拜您為師!”

“我養不活你。”

“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幫你打下手,替你做粗重的活。”

獨孤羊很為難,因為她不願意帶這個青年上路的真正原因

是這樣對他很危險。但是獨孤羊不想說。“我其實不是做雕刻的,”獨孤羊說,“我是殺人越貨的盜

匪。”那青年一愣:“我不信!”“不信?若不是盜匪,帶著劍做什麼。”獨孤羊又說,“跟

著我不安全,沒準哪天腦袋搬家,你走吧。”可是那青年不肯離去。獨孤羊也不再趕他,自顧自地一個人走。就這樣這個青年人跟隨著獨孤羊走過一個又一個村鎮,總是保持著一段距離,獨孤羊住在客棧裏,他就橫睡在街頭。

路過鎮子時有時會有男人在客棧外等候,說要送東西給她,很難推脫。這青年人比他們更難纏,卻把獻殷勤的人都趕走了。有一回獨孤羊坐在屋裏,聽見屋外有吵嚷、打鬥聲,竟是當地的惡霸找上門來。隻見那青年一人和三個凶漢子打成一團,不落下風,硬是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

獨孤羊說:“你打架倒是挺有一套嘛。”“哈哈,哈哈!”那青年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傻乎乎

地笑。“你叫什麼名字?”“名字?”

山人本無名

他沒有名字,因為他是不周山的刺客,而且是其中最優秀的;前幾個月派來的四名殺手都功敗垂成,於是不得不動用最強的刺客。

不周山料想獨孤羊在聽說了十三劍門的事情後一定會趕回去,便讓他買下酒鋪,裝成原來看酒鋪的老人的孫子。他靜候著這個傳奇人物的來臨,隻不過獨孤羊比不周山所預計的遲到了整整一個月。

趁夜燒酒鋪當然不是要燒死她,而是要燒掉自己的家當,這樣才能有理由跟隨她。要做一個刺客,首先要學習的不是刺殺,而是跟隨。不周山命令他必須想方設法接近她,研究她的破綻;高手一旦被跟蹤就會有所知覺,獨孤羊既然能連敗不周山四名刺客,一般的潛行跟蹤想必是無用的。這顯然是高估了獨孤羊的實力,因為她根本就不是什麼經驗老到的高手,隻不過是個劍法神通的木匠。

現在獨孤羊問他叫什麼名字,他可高興了。可是他沒有名字。於是他撓撓頭,老實說:“我沒有名字。”“沒有名字?”獨孤羊感到很費解。“是,小時候似乎有過,但是後來便漸漸遺忘了。”獨孤羊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她招呼他坐下,替他看了看臉

上、胳膊上到處被打的淤青。“沒事的,這些傷都不嚴重,看上去很青,但巧的是都沒

有打到關鍵部位。”“謝謝!”青年靦腆地說。從這一天起,獨孤羊就開始教他做木匠活,那人學得很

快,不多久就掌握了要領。盡管他生得一身蠻力,獨孤羊還是不讓他做石雕,而是用木頭多做練習。他的瘀傷恢複得很快。打那以後,他時常巴望要是有什麼惡人來找麻煩就好了,這樣自己便有機會挺身而出保護她,可是日子卻風平浪靜。終於有一天遇上強盜了,青年搶在獨孤羊前麵挺身而出,但剛交手就發現對方竟也是會武功的。

眼看致命的一擊就要落在自己身上,他卻不能施展武功抵擋。不能讓獨孤羊知道我是會武功的。他想著,但難道我就要死了嗎?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獨孤羊出手擋下了這招,劍鋒一轉就削平了那人的頭發,對方落荒而逃。

從此這名青年就對自己發誓,無論如何,哪怕是死也不能讓獨孤羊知道他是會武功的。他無法想象獨孤羊發現自己欺騙了她時的眼神。但總有一天他得向她亮出刺客身份並決鬥——這是他從沒想過,也更不願想的。

一日他正在一絲不苟地雕刻,幾乎出了神。獨孤羊忽然說:

“你其實是練武的好材料。”他抓了抓腦袋,笑著搖了搖頭。“我是認真的,”獨孤羊說,“你刻木頭的時候很像是某種

巧妙的武功,這可是常人沒有的天資呢。”“師父您會武功,所以看著像武功吧;我連雕刻都還沒學好,哪裏懂什麼武功呢。”“是啊,你哪裏懂呢。”獨孤羊又想起武幽雕刻木像時的

樣子,總有一股舞劍的神氣,可好看了。

獨孤羊壓根沒想到過他會武功,因為從這名青年的刀工中瞧不出絲毫的力量感;這種力量感僅屬於武幽,僅屬於像他那樣的天生的劍客。武幽的眼中有著太陽那般的輝煌,而這個人的雙眼卻像月光那樣瑩白明亮。獨孤羊知道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可是不知為什麼,這雙眼睛總是讓她想起武幽,一到這時她就沉默了。

這個青年其實很敏感,他總能在獨孤羊的沉默中覺察到她細微的情緒變化。但若在這時他來詢問她怎麼了,她也總是說:

“你又哪裏懂呢。”

這就是獨孤羊對這個無名青年的看法,在此之後,就再沒和他提過關於武功的事。

他們偶爾也要去高山采伐上好的木料,那時候就得沒日沒夜地趕路,難得吃頓飯。有一回他們直到晚上才路過一個村莊,從村民們手中買來些豆子。獨孤羊覺得這簡直難以下咽,但那小夥子吃得可帶勁了。

“你怎麼吃得這麼開心啊。”獨孤羊愁眉苦臉地看著他吃豆子,“你不是沒有名字麼,以後就叫你豆豆吧。”

“豆豆?”他一愣,“我?”

“是啊。”

“呃……”

“怎麼了,不聽師父的話了啊。”

“啊?……好,那師父您以後一叫豆豆,我就知道是在喚我了。”

獨孤羊本是開玩笑,沒想到他卻當真了。

從此獨孤羊的流浪生涯裏就多了個豆豆。

但很快獨孤羊就發現豆豆並不是一個好夥伴。有一回她讓豆豆去買東西,他卻遲遲不歸,直到很晚才兩手空空地回來。獨孤羊問錢到哪裏去了,豆豆說他進了一個據說能把錢變多的地方,可是卻莫名其妙地丟光了錢。獨孤羊氣得一整天沒和豆豆說話。

“那是賭場!”到了晚上,獨孤羊終於說,“連賭場都不知

道?專門騙你這種傻子的!以後不許去!”“哦。”“還愣著幹什麼?睡覺去。”“我在想,我們比他們厲害,能不能把被騙的錢打回來?”“你想當強盜啊!”“呃,師父不是說過,之前您就是幹這個的……還說,不

是強盜的話帶著劍幹嗎……”豆豆說不下去了,因為獨孤羊正

一臉絕望地看著他。她“呯”的一聲關上了門,自己回房間睡去了。後來當獨孤羊告訴他賭錢是什麼時,豆豆大驚道:“那麼賭

錢最重要的是運氣?”“是啊。”“居然全憑運氣,好可怕。”豆豆喃喃自語。豆豆暗地裏覺得運氣是很可怕的事情。他想起不周山裏的

那個世界,裏麵從來就沒有什麼運氣。一切都是安全的,一切都被妥善地決定。他看著獨孤羊想,如果不周山有能力預先決定一切,那為什麼前幾位被派來的師兄都沒能殺掉她呢?或許這就是運氣吧。豆豆想,或許“運氣”就是俗人們有的,而不周山裏的高人們所沒有的東西。

真的嗎?不周山真的能與這危險與瘋狂絕緣嗎?

我就是不周山的一份子,而我又是為何……來到世上?

豆豆覺得有枚旋轉的骰子在他腦袋裏晃來晃去,不知不覺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獨孤羊後來問起他是在哪裏長大的,怎麼連賭錢都沒聽說過。

豆豆說:“一座山上。”

“野人。”

“嗯!還是師父了解我。”豆豆高興地說。

獨孤羊不知道,不周山上凡不是曆任盟主的人,統統都可被叫做“野人”。野人在不周山上並不是一個貶義詞。

他們二人就這樣一路走一路賣木雕,豆豆的手藝進步很快,快得令獨孤羊吃驚,這又讓她想起了大師兄武幽。豆豆學完了手藝後,獨孤羊就要他獨立做一尊雕塑。豆豆為他的第一尊雕塑構思了很久,遲遲不肯動刀。平日裏他還是幫獨孤羊打下手,卻時常變得若有所思。獨孤羊知道他很重視自己最初的作品,一個真正的雕刻師才會這樣吧。

一個多月後,豆豆的第一尊木雕終於完成了。那一刻,獨孤羊在他的眼裏看到了一種複雜的、難以名狀的感情,溫和、嚴肅甚至虔誠。

那是一尊佛像,但這個佛的麵容卻不如尋常的佛像那樣飽

滿圓潤,他是一位老人。“豆豆,你會成為一名真正的雕刻師的。”這次豆豆沒有答話,隻是微笑著看著雕像。在那一刻,在

雕塑所凝固成的無聲的語言裏,獨孤羊第一次觸摸到麵前這個人內心深處最單純的秘密。獨孤羊很想知道這位長者是誰。豆豆為他傾注了一種靜穆和智慧,甚至說不清究竟是雕像中老者的神情給了佛像最深切的慈悲,還是佛的威嚴加在了他身上。

他們都不說話。獨孤羊已分不清自己是在端詳這尊雕塑,還是在凝視這靜默的時光。片刻之後,她無言地起身把這尊雕塑收了起來。

後來無論獨孤羊還是豆豆都再也沒有提起過它——直到很久

之後她才對豆豆說起過一次:那是一尊獨特的佛像,世間罕有。豆豆沒有答話。“你知道世上有個地方叫不周山嗎?”“不知道!”豆豆趕緊說。“那裏曾有個大木匠,他說神佛的像不可以雕成人的模樣。 ”“為什麼呢?”豆豆知道這些都是獨孤羊瞎編的。“因為人若雕出了至美的神像,就會忘了在神麵前跪下。”豆豆還是沉默著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