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石人傳石人傳
我的師父常對我說,這個世界上既沒有什麼東西獨一無二,也沒有什麼東西空前絕後;而我的另一位師父也認為,除了自己的青春、成年和衰老之外,人的眼睛也再無法捕捉到別的什麼僅有一次之物。這兩位師父對世事的見解大不相同,甚至經常截然相反,有時竟讓我覺得他們講述的是兩個世界的故事。唯獨在這件事上他們的看法似乎很相近。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才明白,這兩句話中的細微差異正是兩位師父最根本的相左之處。
我的第一位師父是本朝最具名望的曆史學家,我的第二位師父靠磨鏡片為生,一輩子窮困潦倒。我算是大師父門下弟子中最不成器的,但憑著他的關係,竟也在史館裏混得了一個閑職,一有空便提著酒壺去和二師父對飲。酒是給自己準備的,二師父隻喝水。
一年冬天師兄突然找到我,說大師父死了。
幾位師兄都哭了,唯獨我沒有。前來吊孝的人不計其數,
人人都說他去得突然,我想師父大概是不會認同的吧——這有違他的名言:“曆史沒有突然。”曆史沒有突然——像師父這樣把世界看透了的人,任何時候走了,我都不會太驚訝。低落煩悶之下我隻想去找唯一的好友二師父喝酒。可就在那一天,他也消失在街角。二師父曾說過:人不完成他的事,是不會死的;要想長
壽,最好的方法就是賦予自己偉大的使命。我一連在街角處等了十多天,他最終還是沒有出現。二師父的失蹤比大師父的去世更令我難受,因為死了,便
了了,而現在二師父卻不知去向何處。也就是在那個冬天,我決定把他們說過的都記載下來。
這本書裏的故事既取自於大師父的千秋著述,也摻雜著二師父的醉言夢囈。它是關於武林的故事,這樣的故事過去僅發生過一次,將來也再不會有。因為這並非武林中的故事,它屬於武林本身,和那最奪目的一代人。每一個人、每一把劍都有僅屬於他自己的生與滅,整個武林亦是如此。我將講述武林的終結和江湖的起源,還有末代盟主獨孤羊神話般的一生。武林史將不承認這個故事中的很多內容,因為曆史的誕生就標誌著人已經不相信神話。
然而神話也許並非誕生於對曆史的模仿,而是世世代代的人在對神話的模仿中創造著曆史。東海邊那塊豎起的石頭已不知矗立了多少年,三裏外的陽家
村有個特別的風俗,凡是娶親的都要到石前跪拜,然後新郎官得抱著新娘走過這幾裏路,等到了家門口,再掀開紅紅的蓋頭。關於這石頭倒有個故事:傳說陽家村的祖先出海打魚,被風暴吹去了仙島。島上的三位仙女姐妹見到這勇敢俊俏的青年,便要留他下來。惦記著家中妻子的漁夫一心想回去,他答應三位仙女隻要讓他把家人接來島上,便和她們在仙境中一同生活。可是仙境一日便是人間一年,三仙女中的大姐為了防止他在人間迅速地變老,就偷偷地在餞行的酒中倒入了長生水,讓二妹拿給他喝下,並再三囑咐他:“你千萬不可看你妻子的臉。”
漁夫的妻子日複一日地在海邊的崖上等待丈夫,一等便是十年。這一日她終於遠望到海上飄來熟悉的白帆,卻被這巨大的幸福擊倒,摔下了懸崖。陽家村的祖先記著仙女們的叮囑,便用布蒙住雙眼抱起死去的妻子。快要到家門時,他終於抑製不住內心的悲痛,扯去了蒙住眼睛的布條,他要最後看一眼妻子的麵龐。這一刻漁夫發覺自己的胸膛變得無比沉重,他的心已經變成了石頭。
“喝了長生水的凡人,你怎可以對另一個凡人有所愛戀?”三位仙女中的大姐駕雲而來,聲音中充滿悲痛和憐憫。
“不守承諾的人!你觸犯了最可怕的天條,永遠地受苦吧!”二姐怒道,“這就是代價——要用這不死之身在凡間裝著一顆石頭做的心,再也不得解脫了!”
漁夫載著石頭的心,沿著海岸瘋狂地奔跑。
最後,一直沉默著的第三位仙女不忍他受苦,便瞞著大姐和二姐對他施了法術,把他的整個身體都永遠地變成了石像,奪去了他的生命。
羊石匠家是陽家村裏最後一戶姓羊的人家。這陽家村其實原叫“羊家村”,據說羊石匠的爺爺的爺爺生了一個兒子和九個女兒,這九個女兒都嫁給了外麵來的一戶姓陽的人家的九個兒子,百年後這村子就成了陽家村。羊石匠的屋子就坐落在村子的最東頭,正對著羊河。從家裏出門繞過一個山口就能眺望到羊河入海的地方,那塊石頭就古怪地矗立在那裏。每到漲潮時海水就淹沒了它的腳;退潮時,便留下一片足有半裏長的褐黃的碎石灘。羊石匠每次外出做工歸來後,都要挑一個晚霞滿天的日子帶著老婆去石灘,他們總是一動不動地望著大海,直到夜深了,看不見了,才臨著星光抱起老婆回家去。羊石匠的老婆是個啞巴,名叫獨孤儀,是他從前去北方雕刻大佛時帶回來的,端正得就像尊女菩薩,定是北方落難的大戶人家的閨女,不知道為什麼偏偏跟著羊石匠來到這小村莊。況且她又是個啞巴,所以她的來曆也就更說不清道不明了。她除了坐在家裏織布裁衣,還常從石灘上挑揀些石頭回來,讓羊石匠將它們做成雕像去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