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和評論(1 / 3)

序跋和評論

胡適之先生在一九二二年三月,寫了一篇《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篇末論到白話文學的成績,第三項說:白話散文很進步了。長篇議論文的進步,那是顯而易見的,可以不論。這幾年來,散文方麵最可注意的發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這一類的小品,用平淡的談話,包藏著深刻的意味;有時很像笨拙,其實卻是滑稽。這一類作品的成功,就可徹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了。胡先生共舉了四項。第一項白話詩,他說“可以算是上了成功的路了”;第二項短篇小說,他說“也漸漸的成立了”;第四項戲劇與長篇小說,他說“成績最壞”。他沒有說那一種成績最好;但從語氣上看,小品散文的至少不比白話詩和短篇小說的壞。現在是六年以後了,情形已是不同:白話詩雖也有多少的進展,如采用西洋詩的格律,但是太需緩了;文壇上對於它,已迥非先前的熱鬧可比。胡先生那時預言,“十年之內的中國詩界,定有大放光明的一個時期”;現在看看,似乎絲毫沒有把握。短篇小說的情形,比前為好,長篇差不多和從前一樣。戲劇的演作兩麵,卻已有可注意的成績,這令人高興。最發達的,要算是小品散文。三四年來風起雲湧的種種刊物,都有意或無意地發表了許多散文,近一年這種刊物更多。各書店出的散文集也不少。《東方雜誌》從二十二卷(一九二五)起,增辟“新語林”一欄,也載有許多小品散文。夏丏尊,劉薰宇兩先生編的《文章作法》,於記事文,敘事文,說明文,議論文而外,有小品文的專章。去年《小說月報》的“創作號”(七號),也特辟小品一欄。小品散文,於是乎極一時之盛。東亞病夫在今年三月“複胡適的信”(《真美善》一卷十二號)裏,論這幾年文學的成績說:“第一是小品文字,含諷刺的,析心理的,寫自然的,往往著墨不多,而餘味曲包。第二是短篇小說。……第三是詩。……”這個觀察大致不錯。

但有舉出“懶惰”與“欲速”,說是小品文和短篇小說發達的原因,那卻是不夠的。現在姑且丟開短篇小說而論小品文:所謂“懶惰”與“欲速”,隻是它的本質的原因之一麵;它的曆史的原因,其實更來得重要些。我們知道,中國文學向來大抵以散文學讀如散——文學與純文學相對,較普通所謂散文,意義廣些——駢文也包括在內。為正宗;散文的發達,正是順勢。而小品散文的體製,舊來的散文學裏也盡有;隻精神麵目,頗不相同罷了。試以姚鼐的十三類為準,如序跋,書牘,贈序,傳狀,碑誌,雜記,哀祭七類中,都有許多小品文字;陳天定選的《古今小品》,甚至還將詔令,箴銘列入,那就未免太廣泛了。我說曆史的原因,隻是曆史的背景之意,並非指出現代散文的源頭所在。胡先生說,周先生等提倡的小品散文,“可以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他說的那種“迷信”的正麵,自然是“美文隻能用文言了”;這也就是說,美文古已有之,隻周先生等才提倡用白話去做罷了。周先生自己在《雜拌兒》序裏說:……明代的文藝美術比較地稍有活氣,文學上頗有革新的氣象,公安派的人能夠無視古文的正統,以抒情的態度作一切的文章,雖然後代批評家貶斥它為淺率空疏,實際卻是真實的個性的表現,其價值在竟陵派之上。以前的文人對於著作的態度,可以說是二元的,而他們則是一元的,在這一點上與現代寫文章的人正是一致,……以前的人以為文是“以載道”的東西,但此外另有一種文章卻是可以寫了來消遣的;現在則又把它統一了,去寫或讀可以說是本於消遣,但同時也就傳了道了,或是聞了道。……這也可以說是與明代的新文學家的意思相差不遠的。在這個情形之下,現代的文學——現在隻就散文說——與明代的有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雖然並沒有去模仿,或者也還很少有人去讀明文,又因時代的關係在文字上很有歐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顯的改變。這一節話論現代散文的曆史背景,頗為扼要,且極明通。明朝那些名士派的文章,在舊來的散文學裏,確是最與現代散文相近的。但我們得知道,現代散文所受的直接的影響,還是外國的影響;這一層周先生不曾明說。我們看,周先生自己的書,如《澤瀉集》等,裏麵的文章,無論從思想說,從表現說,豈是那些名士派的文章裏找得出的?——至多“情趣”有一些相似罷了。我寧可說,他所受的“外國的影響”比中國的多。而其餘的作家,外國的影響有時還要多些,像魯迅先生,徐誌摩先生。曆史的背景隻指給我們一個趨勢,詳細節目,原要由各人自定;所以說了外國的影響,曆史的背景並不因此抹殺的。但你要問,散文既有那樣曆史的優勢,為什麼新文學的初期,倒是詩,短篇小說和戲劇盛行呢?我想那也許是一種反動。這反動原是好的,但曆史的力量究竟太大了,你看,它們支持了幾年,終於懈弛下來,讓散文恢複了原有的位置。這種現象卻又是不健全的;要明白此層,就要說到本質的原因了。

分別文學的體製,而論其價值的高下,例如亞裏士多德在《詩學》裏所做的,那是一件批評的大業,包孕著種種議論和衝突;淺學的我,不敢讚一辭。我隻覺得體製的分別有時雖然很難確定,但從一般見地說,各體實在有著個別的特性;這種特性有著不同的價值。抒情的散文和純文學的詩,小說,戲劇相比,便可見出這種分別。我們可以說,前者是自由些,後者是謹嚴些:詩的字句,音節,小說的描寫,結構,戲劇的剪裁與對話,都有種種規律(廣義的,不限於古典派的),必須精心結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選材與表現,比較可隨便些;所謂“閑話”,在一種意義裏,便是它的很好的詮釋。它不能算作純藝術品,與詩,小說,戲劇,有高下之別。但對於“懶惰”與“欲速”的人,它確是一種較為相宜的體製。這便是它的發達的另一原因了。我以為真正的文學發展,還當從純文學下手,單有散文學是不夠的;所以說,現在的現象是不健全的。——希望這隻是暫時的過渡期,不久純文學便會重新發展起來,至少和散文學一樣!但就散文論散文,這三四年的發展,確是絢爛極了:有種種的樣式,種種的流派,表現著,批評著,解釋著人生的各麵,遷流曼衍,日新月異:有中國名士風,有外國紳士風,有隱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寫,或諷刺,或委曲,或縝密,或勁健,或綺麗,或洗煉,或流動,或含蓄,在表現上是如此。

我是大時代中一名小卒,是個平凡不過的人。才力的單薄是不用說的,所以一向寫不出什麼好東西。我寫過詩,寫過小說,寫過散文。二十五歲以前,喜歡寫詩;近幾年詩情枯竭,擱筆已久。前年一個朋友看了我偶然寫下的《戰爭》,說我不能做抒情詩,隻能做史詩;這其實就是說我不能做詩。我自己也有些覺得如此,便越發懶怠起來。短篇小說是寫過兩篇。現在翻出來看,《笑的曆史》隻是庸俗主義的東西,材料的擁擠,像一個大肚皮的掌櫃;《別》的用字造句,那樣扭扭捏捏的,像半身不遂的病人,讀著真怪不好受的。我覺得小說非常地難寫;不用說長篇,就是短篇,那種經濟的,嚴密的結構,我一輩子也學不來!我不知道怎樣處置我的材料,使它們各得其所。至於戲劇,我更是始終不敢染指。我所寫的大抵還是散文多。既不能運用純文學的那些規律,而又不免有話要說,便隻好隨便一點說著;憑你說“懶惰”也罷,“欲速”也罷,我是自然而然采用了這種體製。這本小書裏,便是四年來所寫的散文。其中有兩篇,也許有些像小說;但你最好隻當作散文看,那是彼此有益的。至於分作兩輯,是因為兩輯的文字,風格有些不同;怎樣不同,我想看了便會知道。關於這兩類文章,我的朋友們有相反的意見。郢看過《旅行雜記》,來信說,他不大喜歡我做這種文章,因為是在模仿著什麼人;而模仿是要不得的。這其實有些冤枉,我實在沒有一點意思要模仿什麼人。他後來看了《飄零》,又來信說,這與《背影》是我的另一麵,他是喜歡的。但火就不如此。他看完《蹤跡》,說隻喜歡《航船中的文明》一篇;那正是《旅行雜記》一類的東西。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對照。我自己是沒有什麼定見的,隻當時覺著要怎樣寫,便怎樣寫了。我意在表現自己,盡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見,是在讀者。

一九二八年七月三十一日,北平清華園。《你我》自序鄭振鐸兄讓我將零碎的文字編起來,由商務印書館印入《文學研究會創作叢書》。他和商務印書館的好意,我非常感謝。但這裏所收的實在不能稱為創作,隻是些雜文罷了。

寫作的時日從十三年八月起,到今年秋天止:共文二十九篇,分為甲乙兩輯。甲輯是隨筆,乙輯是序跋與讀書錄,都按寫作先後為序。用《你我》做書名,沒有什末了不得的理由:至多隻是因為這是近年來所寫較長的一篇罷了。

不記得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忽然心血來潮,想編集自己的零碎文字;當時思索了半天,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一個草目。今番這張小紙片居然還在,省我氣力不少;因為自己作文向不保存,日子久了便會忘卻,搜尋起來大是苦事。靠著那張草目,加上近年所作的,寫定了本書目錄。稿子交出了,才想起了《我所見的葉聖陶》,《葉聖陶的短篇小說》,《冬天》,《〈歐遊雜記〉自序》;稿子寄走了,才又想起了《擇偶記》,想起了《〈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偶然翻舊報紙,才又發見了《論無話可說》;早已忘記得沒有影子,重逢真是意外——本書裏作者最中意的就是這篇文字。

《“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是十四年寫的。那時在浙江白馬湖春暉中學,俞平伯兄在北京,兩人合編《我們——一九二五年》;這篇和《山野掇拾》都是寫給《我們》的。白馬湖是鄉下,免不了“孤陋寡聞”,所以狂妄地選了那樣大題目。《我們》出來後,葉聖陶兄來信說境界狹窄了些,與題不稱;“坐井觀天”,鄉下人到底是“少所見,多所怪”的。這回重讀此文,更覺稚氣;但因寫時頗賣了些氣力,又可作《我們》的紀念,便敝帚自珍地存下。《山野掇拾》寫了三天,躲在山坳一所屋子裏;寫完是六月一日,到了學校裏才知道那驚天動地的五卅慘案。這個最難忘記。《白采的詩》也是在白馬湖寫成,是十五年暑假中。老早應下白采兄寫這麼一篇,不知怎樣延擱下來;好容易寫起,他卻已病死,看不見了!真是遺憾之至。

十九年聖陶兄有意思出一本小說選,讓我主持選政;便有了關於他的兩篇文字。後來他不想出了,兩篇東西就存在他那裏。這回是向他借抄的。

《給〈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的作者》擬原書的口語體,可惜不大像。《給亡婦》想試用不歐化的口語,但也沒有完全如願。《你我》原想寫一篇短小精悍的東西;變成那樣尾大不掉,卻非始料所及。但是以後還打算寫寫這類文法上的題目。《談抽煙》下筆最艱難,八百字花了兩個下午。這是我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的第一篇文字;《〈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是在同報《文學副刊》上第一篇文字。中間相隔五年,看過了多少世變;寫到這裏,不由得要停筆吟味起來。《冬天》,《南京》都是聖陶出的題目。《萍因遺稿》是未刊本,此書不知已流落何處。《粵東之風》稿交給北新多年,最近的將來也許會和世人相見。

十幾年來的零碎文字,至少還有十一篇不在現在的目錄裏。其中一篇《中年》,是一個朋友要辦雜誌教寫的。雜誌沒辦成,稿子也散失了,算是沒見世麵。另一篇記辛亥革命時自己的瑣事,登在十八年《清華大學國慶紀念刊》上。那是半張頭的報紙,誰也沒有存著;現在是連題目也想不起了。

是為序。

朱自清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北平清華園。《憶》俞平伯作。跋小燕子其實也無所愛,

隻是沉浸在朦朧而飄忽的夏夜夢裏罷了。

——《憶》第三十五首——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裏,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無數的小夢。有些已經隨著日影飛去;有些還遠著哩。飛去的夢便是飛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們心裏。人們往往從“現在的夢”裏走出,追尋舊夢的蹤跡,正如追尋舊日的戀人一樣;他越過了千重山,萬重山,一直地追尋去。這便是“憶的路”。“憶的路”是愈過愈廣闊的,是愈過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隱現著幾多的驛站,是行客們休止的地方。最後的驛站,在白板上寫著朱紅的大字:“兒時”。這便是“憶的路”的起點,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飛去的夢因為飛去的緣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這便合成了別一種滋味,就是所謂惆悵。而“兒時的夢”和現在差了一世界,那醞釀著的惆悵的味兒,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膩得人沒法兒!你想那顆一絲不掛卻又愛著一切的童心,眼見得在那隱約的朝霧裏,憑你怎樣招著你的手兒,總是不回到腔子裏來:這是多麼“缺”呢?於是平伯君覺著悶得慌,便老老實實地,像春日的輕風在綠樹間微語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將他的可憶而不可捉的“兒時”訴給你。他雖然不能長住在那“兒時”裏,但若能多招呼幾個伴侶去徘徊幾番,也可略減他的空虛之感,那惆悵的味兒,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膩著了。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門,我們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朧的他兒時的夢裏,有像紅蠟燭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愛。他愛故事講得好的姊姊,他愛唱那軟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愛流蘇帽兒的她。他也愛翠竹叢裏一萬的金點子和小枕頭邊一雙小紅橘子;也愛紅綠色的蠟淚和爸爸的頂大的鬥篷;也愛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楊柳裏的月亮……他有著純真的,爛漫的心;凡和他接觸的,他都與他們稔熟,親密——他一例地擁抱了他們。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內)的真朋友!此節和下節中的形容詞,多從作者原詩中選取,一一加起引號,覺著繁瑣,所以在此總說一句。

他所愛的還有一件,也得給你提明的,便是黃昏與夜。他說他將像小燕子一樣,沉浸在夏夜夢裏,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憶的路”上,在他的“兒時”裏,滿布著黃昏與夜的顏色。夏夜是銀白色的,帶著梔子花兒的香;秋夜是鐵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盞火的微芒;春夜最熱鬧的是上燈節,有各色燈的輝煌,小燭的搖蕩;冬夜是數除夕了,紅的,綠的,淡黃的顏色,便是年的衣裳。在這些夜裏,他那生活的模樣兒啊,短短兒的身材,肥肥兒的個兒,甜甜兒的麵孔,有著淺淺的笑渦;這就是他的夢,也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至於那黃昏,都籠罩著銀紅衫兒,流蘇帽兒的她的朦朧影,自然也是可愛的!——但是,他為甚麼愛夜呢?聰明的你得問了。我說夜是渾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張開了她無長不長的兩臂,擁抱著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卻瞅不著她的麵目,摸不著她的下巴;這便因可驚而覺著十三分的可愛。堂堂的白日,界畫分明的白日,分割了愛的白日,豈能如她的係著孩子的心呢?夜之國,夢之國,正是孩子的國呀,正是那時的平伯君的國呀!

平伯君說他的憶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隻要它們曆曆而可畫,他便搖動了那風魔了的眷念。他說“曆曆而可畫”,原是一句綺語;誰知後來真有為他“曆曆畫出”的子愷君呢?他說“薄薄的影”,自是謙的話;但這一個“影”字卻是以實道實,確切可靠的。子愷君便在影子上著了顏色——若根據平伯君的話推演起來,子愷君可說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著了顏色,確乎格外分明——我們不但能用我們的心眼看見平伯君的夢,更能用我們的肉眼看見那些夢,於是更搖動了平伯君以外的我們的風魔了的眷念了。而夢的顏色加添了夢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這一畫啊,隻怕也要重落到那悶人的,膩膩的惆悵之中而難以自解了!至於我,我呢,在這雙美之前,隻能重複我的那句老話:“我的光榮啊,我若有光榮啊!”

我的兒時現在真隻剩了“薄薄的影”。我的“憶的路”幾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驚的程度!這大約因為我的兒時實在太單調了;沙漠般展伸著,自然沒有我的“依戀”回翔的餘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時光,而以不能重行占領為恨;我是並沒有好時光,說不上占領,我的空虛之感是兩重的!但人生畢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訴給我們他的“兒時”,子愷君又畫出了它的輪廓,我們深深領受的時候,就當是我們自己所有的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豈止“慰情聊勝無”呢?培根說:“讀書使人充實”;在另一意義上,你容我說吧,這本小小的書確已使我充實了!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七日,溫州。《山野掇拾》孫福熙作。我最愛讀遊記。現在是初夏了;在遊記裏卻可以看見爛漫的春花,舞秋風的落葉……——都是我惦記著,盼望著的!這兒是白馬湖讀遊記的時候,我卻能到神聖莊嚴的羅馬城,純樸幽靜的Loisieux村——都是我羨慕著,想象著的!遊記裏滿是夢:“後夢趕走了前夢,前夢又趕走了大前夢。”唐俟先生詩句。這樣地來了又去,來了又去;像樹梢的新月,像山後的晚霞,像田間的螢火,像水上的簫聲,像隔座的茶香,像記憶中的少女,這種種都是夢。我在中學時,便讀了康更的《歐洲十一國遊記》,——實在隻有(?)意大利遊記——當時做了許多好夢;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戀而不忍去的!那時柳子厚的山水諸記,也常常引我入勝。後來得見《洛陽伽藍記》,記諸寺的繁華壯麗,令我神往;又得見《水經注》,所記奇山異水,或令我驚心動魄,或讓我遊目騁懷。(我所謂“遊記”,意義較通用者稍廣,故將後兩種也算在內。)這些或記風土人情,或記山川勝跡,或記“美好的昔日”,或記美好的今天,都有或濃或淡的彩色,或工或潑的風致。而我近來讀《山野掇拾》,和這些又是不同:在這本書裏,寫著的隻是“大陸的一角”,“法國的一區”序中語。,並非特著的勝地,膾炙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處都隻是作者自己的發現!前舉幾種中,隻有柳子厚的諸作也是如此寫出的;但柳氏僅記風物,此書卻兼記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所謂“文化”,也並非在我們平日意想中的龐然巨物,隻是人情之美;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較風物為更多:這又有以異乎人。而書中寫Loisieux村的文化,實在也非寫Loisieux村的文化,隻是作者孫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訴我們他的哲學,他的人生哲學。所以寫的是“法國的一區”,寫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說得好:我本想盡量掇拾山野風味的,不知不覺的掇拾了許多掇拾者自己。(原書二六一頁)但可愛的正是這個“自己”,可貴的也正是這個“自己”!

孫先生自己說這本書是記述“人類的大生命分配於他的式樣”的,我們且來看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麼式樣?世界上原有兩種人:一種是大刀闊斧的人,一種是細針密線的人。前一種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斬亂麻的快刀!什麼糾紛,什麼葛藤,到了他手裏,都是一刀兩斷!——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說靠他理紛解結了!他行事隻看準幾條大幹,其餘的萬千枝葉,都一掃個精光;所謂“擒賊必擒王”,也所謂“以不了了之”!英雄豪傑是如此辦法:他們所圖遠大,是不屑也無暇顧念那些瑣細的節目!蠢漢笨伯也是如此辦法,他們卻隻圖省事!他們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裏;如兩個小兒爭鬧,做父親的更不思索,便照例每人給一個耳光!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為英雄豪傑,又不甘做蠢漢笨伯,便自然而然隻能企圖做後一種人。這種人凡事要問底細;“打破沙缸問到底!還要問沙缸從那裏起?”係我們的土話。他們於一言一動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不輕輕放過!從前人將桃核雕成一隻船,船上有蘇東坡,黃魯直,佛印等;或於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寫“天下太平”四字,以驗目力:便是這種脾氣的一麵。他們不注重一千一萬,而注意一毫一厘;他們覺得這一毫一厘便是那一千一萬的具體而微——隻要將這一毫一厘看得透徹,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樣,其餘也可想見了。他們所以於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無論錙銖之別,淄澠之辨,總要看出而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乃是他們獨得的秘密!總之,他們對於怎樣微渺的事物,都覺吃驚;而常人則熟視無睹!故他們是常人而又有異乎常人。這兩種人——孫先生,畫家,若容我用中國畫來比,我將說前者是“潑筆”,後者是“工筆”。孫先生自己是“工筆”,是後一種人。他的朋友號他為“細磨細琢的春台”,真不錯,他的全部都在這兒了!他紀念他的姑母和父親,他說他們以細磨細琢的工夫傳授給他,然而他遠不如他們了。從他的父親那裏,他“知道一句話中,除字麵上的意思之外,還有別的話在這裏邊,隻聽字麵,還遠不能聽懂說話者的意思哩”原書一七一頁。。這本書的長處,也就在“別的話”這一點;乍看豈不是淡淡的?緩緩咀嚼一番,便會有濃密的滋味從口角流出!你若看過的朝露,皺皺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過上好的皮絲,鮮嫩的毛筍新製的龍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話。

我最覺得有味的是孫先生的機智。孫先生收藏的本領真好!他收藏著怎樣多的雖微末卻珍異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餌一樣;偶然拈出一兩件來,令人驚異他的富有!其實東西本不稀奇,經他一收拾,便覺不凡了。他於人們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寫,使你於平常身曆之境,也會有驚異之感。他的選擇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寫與精彩的對話,足以顯出他敏銳的觀察力。所以他的書既富於自己的個性,一麵也富於他人的個性,無怪乎他自己也會覺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寫含有論理的美,就是精嚴與圓密;像一個紮縛停當的少年武士,英姿颯爽而又嫵媚可人!又像醫生用的小解剖刀,銀光一閃,骨肉判然!你或者覺得太瑣屑了,太膩煩了;但這不是膩煩和瑣屑,這乃是悠閑(Idle)。悠閑也是人生的一麵,其必要正和不悠閑一樣!他的對話的精彩,也正在悠閑這一麵!這才真是Loisieux村人的話,因為真的鄉村生活是悠閑的。他在這些對話中,介紹我們麵晤一個個活潑潑的Loisieux村人!總之,我們讀這本書,往往能由幾個字或一句話裏,窺見事的全部,人的全性;這便是我所謂“孫先生的機智”了。孫先生是畫家。他從前有過一篇遊記,以“畫”名文,題為《赴法途中漫畫》曾載《晨報副刊》及《新潮》。;篇首有說明,深以作文不能如作畫為恨。其實他隻是自謙;他的文幾乎全是畫,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畫!他敘事,抒情,寫景,固然是畫;就是說理,也還是畫。人家說“詩中有畫”,孫先生是文中有畫;不但文中有畫,畫中還有詩,詩中還有哲學。

我說過孫先生的畫工,現在再來說他的詩意——畫本是“無聲詩”呀。他這本書是寫民間樂趣的;但他有些什麼樂趣呢?采葡萄的落後是一;畫風柳,紙為風吹,畫瀑布,紙為水濺是二;與綠的蚱蜢,黑的螞蟻等“合畫”是三。這些是他已經說出的,但重要的是那未經說出的“別的話”;他愛村人的性格,那純樸,溫厚,樂天,勤勞的性格。他們“反直不想與人相打”;他們不畏縮,不鄙夷,愛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們隻是作工,隻是太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原書一二四頁。——非為衣食,也非不為衣食,隻是渾然的一種趣味。這些正都是他們健全的地方!你或者要笑他們沒有理想,如書中R君夫婦之笑他們雇來的工人原書一二八頁。;但“沒有理想”的可笑,不見得比“有理想”的可笑更甚——在現在的我們,“原始的”與“文化的”實覺得一般可愛。而這也並非全為了對比的趣味,“原始的”實是更近於我們所常讀的詩,實是“別有係人心處”!譬如我讀這本書,就常常覺得是在讀麵熟得很的詩!“村人的性格”還有一個“聯號”,便是“自然的風物”。孫先生是畫家,他之愛自然的風物,是不用說的;而自然的風物便是自然的詩,也似乎不用說的。孫先生是畫家,他更愛自然的動象,說也是一種社會的變幻。他愛風吹不絕的柳樹,他愛水珠飛濺的瀑布,他愛綠的蚱蜢,黑的螞蟻,赭褐的六足四翼不曾相識的東西;它們雖怎樣地困苦他,但卻是活的畫,生命的詩!——在人們裏,他最愛老年人和小孩子。他敬愛辛苦一生至今扶杖也不能行了的老年人,他更羨慕見火車而抖的小孩子原書二五三頁。。是的,老年人如已熟的果樹,滿垂著沉沉的果實,任你去摘了吃;你隻要眼睛亮,手法好,必能果腹而回!小孩子則如剛打朵兒的花,蘊藏著無窮的允許:這其間有紅的,綠的,有濃的,淡的,有小的,大的,有單瓣的,重瓣的,有香的,有不香的,有努力開花的,有努力結實的——結女人臉的蘋果,黃金的梨子,珠子般的紅櫻桃,瓔珞般的紫葡萄……而小姑娘尤為可愛!——讀了這本書的,誰不愛那叫喊尖利的“啊”的小姑娘呢?其實胸懷潤朗的人,什麼於他都是朋友:他覺得一切東西裏都有些意思,在習俗的衣裳底下,躲藏著新鮮的身體。憑著這點意思去發展自己的生活,便是詩的生活。“孫先生的詩意”,也便在這兒。

在這種生活的河裏伏流著的,便是孫先生的哲學了。他是個含忍與自製的人,是個中和的(Moderate)人;他不能脫離自己,同時卻也理會他人。他要“盡量的理會他人的苦樂,——或苦中之樂,或樂中之苦,——免得眼睛生在額上的鄙夷他人,或脅肩諂笑的阿諛他人”原書二六五頁。。因此他論城市與鄉村,男子與女子,團體與個人,都能尋出他們各自的長處與短處。但他也非一味寬容的人,像“爛麵糊盆”一樣;他是不要階級的,他同情於一切——便是牛也非例外!他說:我們住在宇宙的大鄉土中,一切孩兒都在我們的心中;沒有一個鄉土不是我的鄉土,沒有一個孩兒不是我的孩子!(原書六四頁)這是最大的“寬容”,但是隻有一條路的“寬容”——其實已不能叫做“寬容”了。在這“未完的草稿”的世界之中,他雖還免不了疑慮與鄙夷,他鄙夷人間的爭鬧,以為和三個小蟲的權利問題一樣;原書一三九頁。但他到底能從他的“淚珠的鏡中照見自己以至於一切大千世界的將來的笑影了”原書一五九~一六頁。。他相信大生命是有希望的;他相信便是那“沒有果實,也沒有花”的老蘋果樹,那“隻有折斷而且曾經枯萎的老幹上所生的稀少的枝葉”的老蘋果樹,“也預備來年開得比以前更繁榮的花,結得更香美的果!”原書二二八頁。在他的頭腦裏,世界是不會陳舊的,因為他能夠常常從新做起;他並不長噓短歎,叫著不足,他隻盡他的力做就是了。他教中國人不必自餒;原書五一~五二頁。真的,他真是個不自餒的人!他寫出這本書是不自餒,他別的生活也必能不自餒的!或者有人說他的思想近乎“圓通”,但他的本意隻是“中和”,並無容得下“調和”的餘地;他既“從來不會做所謂漂亮及出風頭的事”原書六頁。,自然隻能這樣緩緩地鍥而不舍地去開墾他的樂土!這和他的畫筆,詩情,同為他的“細磨細琢的功夫”的表現。

書中有孫先生的幾幅畫。我最愛《在夕陽的撫弄中的湖景》一幅;那是色彩的世界!而本書的裝飾與安排,正如湖景之因夕陽撫弄而可愛,也因孫先生撫弄(若我猜得不錯)而可愛!在這些裏,我們又可以看見“細磨細琢的春台”呢。

一九二五年六月。《子愷漫畫》豐子愷作。代序子愷兄:

知道你的漫畫將出版,正中下懷,滿心歡喜。

你總該記得,有一個黃昏,白馬湖上的黃昏,在你那間天花板要壓到頭上來的,一顆骰子似的客廳裏,你和我讀著竹久夢二的漫畫集。你告訴我那篇序做得有趣,並將其大意譯給我聽。我對於畫,你最明白,徹頭徹尾是一條門外漢。但對於漫畫,卻常常要像煞有介事地點頭或搖頭;而點頭的時候總比搖頭的時候多——雖沒有統計,我肚裏有數。那一天我自然也亂點了一回頭。

點頭之餘,我想起初看到一本漫畫,也是日本人畫的。裏麵有一幅,題目似乎是《□□子爵の淚》(上兩字已忘記),畫著一個微側的半身像:他嚴肅的臉上戴著眼鏡,有三五顆雙鉤的淚珠兒,滴滴搭搭曆曆落落地從眼睛裏掉下來。我同時感到偉大的壓迫和輕鬆的愉悅,一個奇怪的矛盾!夢二的畫有一幅——大約就是那畫集裏的第一幅——也使我有類似的感覺。那幅的題目和內容,我的記性真不爭氣,已經模糊得很。隻記得畫幅下方的左角或右角裏,並排地畫著極粗極肥又極短的一個“!”和一個“?”。可惜我不記得他們哥兒倆誰站在上風,誰站在下風。我明白(自己要臉)他們倆就是整個兒的人生的謎;同時又覺著像是那兒常常見著的兩個胖孩子。我心眼裏又是糖漿,又是薑汁,說不上是什麼味兒。無論如何,我總是驚異;塗呀抹的幾筆,便造起個小世界,使你又要歎氣又要笑。歎氣雖是輕輕的,笑雖是微微的,似一把鋒利的裁紙刀,戳到喉嚨裏去,便可要你的命。而且同時要笑又要歎氣,真是不當人子,鬧著玩兒!

話說遠了。現在隻問老兄,那一天我和你說什麼來著?——你覺得這句話有些兒來勢洶洶,不易招架麼?不要緊,且看下文——我說:“你可和夢二一樣,將來也印一本。”你大約不曾說什麼;是的,你老是不說什麼的。我之說這句話,也並非信口開河,我是真的那麼盼望著的。況且那時你的小客廳裏,互相垂直的兩壁上,早已排滿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畫的稿;微風穿過它們間時,幾乎可以聽出颯颯的聲音。我說的話,便更有把握。現在將要出版的《子愷漫畫》,他可以證明我不曾說謊話。

你這本集子裏的畫,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見過的。我在南方和北方與幾個朋友空口白嚼的時候,有時也嚼到你的漫畫。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花生米不滿足》使我們回到憊懶的兒時,《黃昏》使我們沉入悠然的靜默。你到上海後的畫,卻又不同。你那和平愉悅的詩意,不免要攙上了胡椒末;在你的小小的畫幅裏,便有了人生的鞭痕。我看了《病車》,歎氣比笑更多,正和那天看夢二的畫時一樣。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曾太委屈你,瞧你那《買粽子》的勁兒!你的畫裏也有我不愛的:如那幅《樓上黃昏,馬上黃昏》,樓上與馬上的實在隔得太近了。你畫過的《憶》裏的小孩子,他也不讚成。

今晚起了大風。北方的風可不比南方的風,使我心裏擾亂;我不再寫下去了。

十一月二日,北京。《白采的詩》《羸疾者的愛》

愛倫坡說沒有長詩這樣東西;所謂長詩,隻是許多短詩的集合罷了。因為人的情緒隻有很短的生命,不能持續太久;在長詩裏要體驗著一貫的情緒是不可能的。這裏說的長詩,大約指荷馬史詩,彌爾登《失樂園》一類作品而言;那些誠哉是洋洋巨篇。不過長詩之長原無一定,其與短詩的分別隻在結構的鋪張一點上。在鋪張的結構裏,我們固然失去了短詩中所有的“單純”和“緊湊”,但卻新得著了“繁複”和“恢廓”。至於情緒之不能持續著一致的程度,那是必然;但讓它起起伏伏,有方方麵麵的轉折——以許多小生命合成一大生命流,也正是一種意義呀。愛倫坡似乎僅見其分,未見其合,故有無長詩之論。實則一篇長詩,固可說由許多短篇集成,但所以集成之者,於各短篇之外,仍必有物:那就是長詩之所以為長詩。

在中國詩裏,像荷馬、彌爾登諸人之作是沒有的;便是較為鋪張的東西,似乎也不多。新詩興起以後,也正是如此。可以稱引的長篇,真是寥寥可數。長篇是不容易寫的;所謂鋪張,也不專指橫的一麵,如中國所謂“賦”也者,是兼指縱的進展而言的。而且總要深美的思想做血肉才行。以這樣的見地來看長篇的新詩,去年出版的《白采的詩》是比較的能使我們滿意的。《白采的詩》實在隻是《羸疾者的愛》一篇詩。這是主人公“羸疾者”和四個人的對話:在這些對話裏,作者建築了一段故事;在這段故事裏,作者將他對於現在世界的詛咒和對於將來世界的憧憬,放下去做兩塊基石。這兩塊基石是從人跡罕到的僻遠的山角落裏來的,所以那故事的建築也不像這世間所有;使我們不免要吃一驚,在乍一寓目的時候。主人公“羸疾者”是生於現在世界而做著將來世界的人的;他獻身於生之尊嚴,而不妥協地沒落下去。說是狂人也好,匪徒也好,妖怪也好,他實在是個最誠實的情人!他的“愛”別看輕了是“羸疾者的”,實在是脫離了現世間一切愛的方式而獨立的;這是最純潔,最深切的,無我的愛,而且不隻是對於個人的愛——將來世界的憧憬也便在這裏。主人公雖是“羸疾者”,但你看他的理想是怎樣健全,他的言語又怎樣明白,清楚。他的見解即使是“過求艱深”,如他的朋友所說;他的言語卻決不“太茫昧”而“晦澀難解”,如他的朋友所說。這種深入顯出的功夫,使這樣奇異的主人公能與我們親近,讓我們逐漸地了解他,原諒他,敬重他,最後和他作同聲之應。他是個會說話的人,用了我們平常的語言,敘述他自己特殊的理想,使我們不由不信他;他的可愛的地方,也就在這裏。

故事是這樣的:主人公“羸疾者”本來是愛這個世界的;但他“用情太過度了”,“采得的隻有嘲笑的果子”。他失望了,他厭倦了,他不能隨俗委蛇,他的枯冷的心裏隻想著自己的毀滅!正在這個當兒,他從漂泊的途中偶然經過了一個快樂的村莊,“遇見那慈祥的老人,同他的一個美麗的孤女”。他們都把愛給他;他因自己已是一個羸疾者,不配享受人的愛,便一一謝絕。本篇的開場,正是那老人最後向主人公表明他的付托,她的傾慕;老人說得舌敝唇焦,他終於固執自己的意見,告別而去。她卻不對他說半句話,隻出著眼淚。但他早聲明了,他是不能用他的手拭幹她的眼淚的。“這怪誕的少年”回去見了他的母親和夥伴,告訴他們他那“不能忘記的”,“隻有一次”的奇遇,以及他的疑懼和憂慮。但他們都是屬於“中庸”的類型的人;所以母親勸他“彌縫”,夥伴勸他“詭,隱忍”。但這又有何用呢?愛他的那“孤女”撇下了垂老的父親,不辭窎遠地跋涉而來;他卻終於說,“我不敢用我殘碎的愛愛你了!”他說他將求得“毀滅”的完成,償足他“羸疾者”的缺憾。他這樣了結了他的故事,給我們留下了永不解決的一幕悲劇,也便是他所謂“永久的悲哀”。

這篇詩原是主人公“羸疾者”和那慈祥的老人,他的母親,他的夥伴,那美麗的孤女,四個人的對話。在這些對話裏他放下理想的基石,建築起一段奇異的故事。我已說過了。他建築的方術頗是巧妙:開場時全以對話人的氣象暗示事件的發展,不用一些敘述的句子;卻使我們鳥瞰了過去,尋思著將來。這可見他彌滿的精力。到第二節對話中,他才將往事的全部告訴我們,我們以為這就是所有的節目了。但第三節對話裏,他又將全部的往事說給我們,這卻另是許多新的節目;這才是所有的節目了。其實我們讀第一節時,已知道了這件事的首尾,並不覺得缺少;到第三節時,雖增加了許多節目,卻也並不覺得繁多——而且無重複之感,隻很自然地跟著作者走。我想這是一件有趣的事,作者將那“慈祥的老人”和“美麗的孤女”分置在首尾兩端,而在第一節裏不讓她說半句話。這固然有多少體製的關係,卻也是天然的安排;若沒有這一局,那“可愛的人”的愛未免太廉價,主人公的悲哀也決不會如彼深切的——那未免要減少了那悲劇的價值之一部或全部呢。至於作者的理想,原是灌注在全個故事裏的,但也有特別鮮明的處所,那便是主人公在對話裏盡力發抒己見的地方。這裏主人公說的話雖也有議論的成分在內,但他有火熱的情感,和憑著冰冷的理智說教的不同。他的議論是詩的,和散文的不同。他說的又那麼從容,老實,沒有大聲疾呼的宣傳的意味。他隻是尋常的談話罷了。但他的談話卻能夠應機立說;隻是渾然的一個理想,他和老人說時是一番話,和母親說時又是一番話,和夥伴,和那“孤女”,又各有一番話。各人的話都貼切各人的身分,小異而有大同;相異的地方實就是相成的地方。本篇之能嗬成一氣,中邊俱徹,全有賴於這種地方。本篇的人物共有五個,但隻有兩個類型;主人公獨屬於“全或無”的類型,其餘四人共屬於“中庸”的類型。四人屬於一型,自然沒有明了的性格;性格明了的隻主人公一人而已。本篇原是抒情詩,雖然有敘事的形式和說理的句子;所以重在主人公自己的抒寫,別的人物隻是道具罷了。這樣才可絕斷眾流,獨立綱維,將主人公自己整個兒一絲不剩地捧給我們看。

本篇是抒情詩,主人公便是作者的自托,是不用說的。作者是個深於世故的人:他本沉溺於這個世界裏的,但一度盡量地泄露以後,隻得著許多失望。他覺著他是“向惡人去尋求他們所沒有的”,於是開始厭倦這殘酷的人間。他說:我在這猥瑣的世上,一切的見聞,

絲毫都覺不出新異;

隻見人們同樣的蠢動罷了。而人間的關係,他也看得十二分透徹;他露骨地說:人們除了相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