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底故事(1 / 3)

新年底故事

昨天家裏來了些人到廚房裏煮出些肉包子,糖饅頭,和三大塊風糖糕來;他們倒是好人哩!娘和姊姊嫂嫂裹得好粽子;娘隻許我吃一個,嫂嫂又給我一個,叫我別告訴娘;我又跟姊姊要,姊姊說我再吃不得了;——好笑,伊吃得,我吃不得!——後來郭媽媽偷給我一個,拿在手裏給我看了,說替我收著,餓了好吃。

肉包子,糖饅頭,風糖糕,我都吃了些,又趁娘他們不見,每樣拿了幾個,將袍子兜了,想藏在床裏去;不想間壁一隻狗跑來,盡向我身上聞,我又怕又急,隻得緊緊抱著袍角兒跑;狗也跟著,我便叫起來。娘在廚房裏罵我“又作死了”,又叫姊姊。一會大姊姊來了,將狗打走;奪開我的兜兒一看,說“你拿這些,還吃死了呢!”伊每樣留下一個,別的都拿去了;伊收到自己床裏去呢!晚間郭媽媽又和我要去一塊風糖糕;我隻吃了一個肉包子和糖饅頭罷了。

今晚上家裏桌子、椅子都披上紅的、花的衫兒,好看呢!到處點著紅的蠟燭;他們磕起頭來,我跟著磕了一會;爸爸、娘又給他倆磕頭,我也磕了。他們問我牆上掛著,畫的兩個人兒是誰?我說“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娘笑說,“這是祖爺爺和祖奶奶哩”!我想他們隻有這樣大的!——呀!桌子擺好了!我先爬上凳子跪得高高地,筷子緊緊捏在手裏,他們也都坐攏來。李二拿了好些盤菜放在桌上,又端一碗東西放在盤子中間,熱氣騰騰地直冒;我趕緊拿著筷子先向了幾向,才伸出去;菜還沒有夾著,早見娘兩隻眼正看著我呢,伊鼻子眼裏哼了一聲,我隻得赸赸地將筷子縮回來,放在嘴裏咂著。姊姊望著我笑,用指頭括著臉羞我;我別轉臉來,骨都著嘴不采伊。後來娘他們都動筷子了,他們一筷一筷地夾了許多菜給我;我不管好歹,眼裏隻顧看著麵前的一隻碗,嘴裏不住地嚼著。嚼到後來,忽然不要嚼了;眼裏看著,心裏愛著,隻是菜不知怎麼,都不好吃了。——我隻得讓他們剩在碗裏,獨自一個攀著桌子爬下來了。

娘房裏,哥哥嫂嫂房裏,姊姊房裏都點著一對通紅的大蠟燭;郭媽媽也將我們房裏的點了,叫我去看。我要爬到桌上去看,郭媽媽不許,我便跳起來嚷著。伊大聲叫道,“太太,你看,寶寶要玩蠟燭哩!”娘在伊房裏說,“好兒子,別鬧,你娘給好東西你吃!”伊果然拿著一盤茶果進來;又有一個紅紙包兒,說是一塊錢,給我“壓歲”的,娘交給郭媽媽收著,說不許我瞎用。我隻顧抓茶果吃,又在小箱子裏拿出些我的泥寶寶來:這一個是小娘娘八月節買給我的,這一個是施偉仁送我的,這些是爸爸在上海買來的。我教他們都站在桌上,每人麵前,放些茶果,叫他們吃。——呀!你們怎麼不吃!我看見娘放好幾碗菜在畫的人兒麵前,給他們吃;我的寶寶們為什麼不吃呢?嗬!隻怕我沒有磕頭罷,趕快磕頭罷!

郭媽媽說話了;伊抱著我說,“明天過年了,多有趣呢!”粽子,包子,都聽我吃。衣服,鞋子,帽子都穿新的——要“斯文”些。舅舅家的阿龍,阿虎,娘娘家的毛頭,三寶都來和我玩耍。伊說有許多地方耍把戲的,隻要我們不鬧,便帶我們去。我忙答應說,“好媽媽,寶寶是不鬧的,你帶了他去罷!”伊點點頭,我便放心了。伊又說要買些花炮給我家來放,伊說去年我也放過;好有趣哩!伊一頭說,一頭拍著我,我兩個眼皮兒漸漸地合攏了。

我果然同著阿龍、阿虎他們在附近一個大操場上;我抱在郭媽媽懷裏,看著耍猴把戲的。那猴兒一上一下爬著杆兒,我隻笑著用手不住地指著叫“咦!咦!”忽然旁邊有一個人說,“他看你呢!”我仔細一看,猴兒果然在看我,便嚇得要哭;那人忽然笑了一個可怕的笑,說,“看著我罷!”我又安了心。忽然一聲鑼響,我回頭一看,我已在一個不識的人的懷裏了!我哭著,叫著,掙著;耳邊忽然郭媽媽說,“寶寶怎麼了,媽媽在這裏。不怕的!”我才曉得還在郭媽媽懷裏;隻不知怎麼便回來了?

太陽在地板上了,郭媽媽起來。我也揉著眼睛;開眼一看,桌上我的寶寶們都睡著了——他們也要睡覺呢。青梅呢?我的小青梅呢?寶寶頂頂喜歡的青梅呢?怎麼沒了?我哭了。郭媽媽忙跑來問什麼事,我哭著全告訴了伊。伊在桌上找了一陣;在地板上太陽裏找著一片核子,說被“綠尾巴”吃了。我忙說,“唔!寶寶怕!”將頭躲在伊懷裏;伊說,“不怕,日裏他不來的,你隻要不哭好了!”我耍起來,伊叫我等著,拿衣服給我穿;伊拿了一件花棉襖,棉褲,一件紅而亮的袍子,一件有毛的背心,是黑的,還有雙花鞋,一個有許多金寶寶的風帽;伊幫我穿了衣和鞋,手裏拿著風帽,說洗了臉才許戴呢。我真喜歡那個帽,趕忙地央著郭媽媽拿水來給我洗了臉,拍了粉,又用筷子給點胭脂在我眉毛裏,和鼻子上,又給我戴了風帽;說今天會有人要我做小女婿呢。我歡天喜地跑到廚房裏,趕著人叫“恭喜”——這是郭媽媽教我的。一會郭媽媽端了一碗白圓子和一個粽子給我吃了;叫我跟著伊到菩薩前,點起香燭磕頭,又給爸爸娘他們磕頭。郭媽媽說有事去,叫我好好玩,不要弄汙了衣服,毛頭、三寶就要來了。

好多時,毛頭、三寶和小娘娘都來了。我和他們忙著辦菜給我的泥寶寶吃;正拿著些點心果子,切呀剝的,郭媽媽走來,說帶我們上街去。我們立刻丟下那些跟著他走。街上門都關著;我們常買落花生的小店也關了。一處處有“斯奉斯奉昌……鏜鏜鏜鏜鞈”底聲音。我問郭媽媽,伊說是打鑼鼓呢。又看見一家門口一個人一隻手拿著一掛紅紅白白的東西,一搭一搭的,那隻手拿著一根“煤頭”要燒;郭媽媽忙說,“放爆竹了。”叫我們站住,用手閉了耳朵,伊說“不要怕,有我呢。”我見那爆竹一個個地跳了開去,仿佛有些響,右手這一鬆,隻聽見“劈!拍!”我一隻耳朵幾乎震聾了,趕緊地將他閉好,將身子緊緊挨著郭媽媽,一動也不敢動。爆竹隻怕不放了,郭媽媽叫我們放下手,我隻是指著不肯放;郭媽媽氣著說,“你看這孩子!……”伊將我的手硬拖下來了。走了不遠,有一個攤兒;我們近前一看,花花綠綠的,好東西多著呢!我央著郭媽媽買。伊紿我買了一副黑眼鏡,一個鬼臉,一個胡須,一把木刀,又給毛頭買了一個胡須,給三寶買了一個胡須。我戴了眼鏡,叫郭媽媽給我安了胡須;又趁三寶看著我,將伊手裏的胡須奪了就跑,三寶哭了,毛頭走來追我。我一個不留意,將右腳踏在水潭裏,心裏著急,想娘又要罵了。毛頭已將胡須拿給三寶;他們和郭媽媽走來。伊說我一頓,我隻有哭了;伊又抱起我說,“好寶寶,別哭,郭媽媽回來給你換一雙,包不叫娘曉得;隻下次再不許這樣了。”我答應我們就回來了。

今晚是初五了。郭媽媽和我說,明天新衣服要脫下來,椅子桌子紅的,花的衫兒也不許穿了,粽子,肉包子,糖饅頭,風糖糕,隻有明天一早好吃了;阿龍,阿虎他們都不來了;叫我安穩些,好等後天上學堂念書罷!他們真動手將桌子,椅子底衫兒脫下,牆上畫的人兒也卷起了。我一毫不想玩耍,隻睡在床上哭著。郭媽媽拿了一枝快點完的紅蠟燭,到床邊問道,“你又什麼了?誰給氣寶寶受;媽媽是不依的!”我說“現在年不過了!”伊說,“癡孩子,為這個麼!我是騙騙你的,明天我們正要到舅舅家過年去呢!起來罷,別哭了。”我聽了伊的話,笑著坐起來,問道,“媽媽,是真的麼?別哄你寶寶哩。”

1921年1月1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十日刊》新年號。別他長久沒有想到伊和八兒了;倘使想到累人的他們,怕隻招些煩厭罷。

這一天,他母親寄信給他,說家裏光景不好,已叫人送伊和八兒來了。他吃了一驚,想:“可麻煩哩!”但這是不可免的;他隻得等著。一直幾天,他們沒來,他不由有些焦躁——不屑的焦躁;那藏在煩厭中的期待底情開始搖撼他柔弱的心了。

晚上他接著伊父親的信片,說他們明天準來。可是刮了一夜底北風,接著便是紛紛的大雪。他早起從樓上外望迷迷茫茫的,像一張潔白的絨氈兒將大地裹著;大地怕寒,便整個兒縮在氈裏去了。天空靜蕩蕩的,不見一隻鳥兒,隻有整千整萬的雪花鵝毛片似的“白戰”著。他呆呆的看,心裏盤算,“隻怕又來不成了哩!該詛咒的雪,你早不好落,遲不好落,偏選在今天落,不是故意欺負我,不給我做美麼?——但是信上說來,他們必曉得我在車站接,會叫我白跑麼?——我若不去,豈不叫他們失望?……”

午飯後雪落得愈緊。他匆匆乘車上車站去。在沒遮攔的月台上,足足吃夠一點多鍾底風,火車才來了。客人們紛紛地上下,小工們忙忙地搬運;一種低緩而嘈雜的聲浪在稠密的空氣中浮沉著。他立在月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每個走過他麵前的人。走過的都走過了,哪裏有伊和八兒底影兒?——連有些像的也無。他不信,走到月台那頭去看,又到出口去看,確是沒有——他想,他們一定搭下一班車來了。

一切都如前了,他——隻有他——隻在月台上徘徊。警察走過,盯了他一眼,他卻不理會。車來時,他照樣熱心地去看每個下車的搭客,但他的努力顯然又落了空。

晚上最後一班車來了,他們終於沒有來。他惱了,沒精打彩地衝寒冒雪而回——一路上想,“再不接他們了,也別望他們了!”但到了屋裏,便自回心轉意:“這麼大的雪,也難怪他們,……得知幾時晴哩?雪住了便可來了罷?落得小些也可動身了罷?”

兩天匆匆過去,雪是一直沒有止。那晚上他獨自在房裏坐,仆人走來說,有人送了一個女人和孩子來了。他詫異地聽著。這於他確是意外——窗外的雪還在落嗬。他下樓和他們相見,伊推著八兒說:“看——誰來了?”八兒回頭道:“晤……爸爸。”他沒有說話,隻低低叫聲:“跟我來罷。”

他們到樓上安頓了東西。伊說前天大雪,伊父親怕八兒凍著,所以沒有來;他教等天晴再走罷。但伊看了兩天,天是一時不會晴的了,老等著,誰耐煩?所以決然動身。他聽了,不開口。他們沉默了一會。那時他的朋友們都已曉得他的喜事——他住的一所房子原是公寓之類;樓上有好幾個朋友們同住——哄著來看伊。他逐一介紹了,伊微低著頭向他們鞠躬。他們坐了一會,彼此談著,問了伊些話。伊隻用簡單的句子低低地、緩緩地答複。他想,伊大約怕“驀生”哩!這時他忽然感著一種隱藏的不安;那不安底情原從他母親信裏捎來,可是他到現在才明白地感覺到了。——其實那時的屋裏,所有的於誰都是“驀生”的,誰底生命流裏不曾被丟了瓦礫,掀起不安的波浪呢?但丟給他倆的大些,波動自然也有力些,所以便分外感著了。於是他們坐坐無聊,都告辭了。他倆顯然覺得有些異樣。這個異樣,教他倆不能即時聯合——他們不曾說話;電燈底光確和往日不同,光裏一切,自然也都變化。在他倆眼裏,包圍著他們的,都是偶力底漩渦:坐的椅子,麵前的桌子,桌上的墨水瓶,瓶裏墨水底每一滴,像都由那些漩渦支持著;漩渦呢,自然是不安和歡樂底交流了。

00電燈滅了,一切都寂靜,他們也自睡下。漸漸有些唧唧噥噥底聲音——半夜底話終於將那不安“消毒”了,歡樂彌漫著他倆間,他倆便這般聯合了,和他們最近分別前的一秒時一樣。

第二天,他們雇定一個女仆。第三天清早便打發那送的人回去。簡陋而甜蜜的家,這樣在那鬆鋪著的沙上築起來了。他照常教他的書,伊願意給他燒飯,伊不喜歡吃公寓裏的飯,也不歡喜他吃。他倆商量的結果,隻有由伊自己在房裏燒了。但伊並未做慣這事,孩子又隻磨著伊,新地方市場底情形,伊也不熟悉。所以幾天過後,便自懊惱著;但為他的緣故,終於耐著心,習慣自然了。他有時也嫌房裏充滿廚灶的空氣,又不耐聽孩子憊賴的聲音,教他不能讀書,便著了急,隻繞著桌子打旋。但走過幾轉,看看正在工作的伊,也隻好歎口氣,諒解伊了。有時他倆卻也會因這些事反目。可是照例不能堅持——不是伊,便是他,忍不住先道歉了,那一個就也笑笑。他倆這樣愛著過活——雖不十分自然——,轉眼已是一年些了。

但是有一件可厭的,而不可避的事,伊一個月後便要生產。他倆從不曾仔細想過這個,現在卻都愁著。公寓不用說是不便的。他母親信上說:“可以入醫院,有我來照料”;父親卻寧願伊和八兒回家。他曉得母親是愛遊逛,愛買東西的,來去又要人送——所費必不得少。倘伊家也有人來監產——一定會有的——,那可怎麼辦呢?非百元不可了!其實家裏若能來一女仆,和八兒親熱的,領領他,伊便也可安然到醫院去。但他怎好和母親說,不要伊來呢?又怎好禁止嶽家底人呢?他不得不想到怎樣急切地湊著一百元了。可以想到的都已想到,最後——最後了,他的心隻能戰戰地答道:“否!”——於是一切都完了,他鄭重地告訴伊:“現在隻有回去了!”為一百元底緣故,他倆不得不暫時賤賣那愛底生活了。

伊忽然一噤,像被針刺了那樣,掩著麵坐下哭了。八兒正在玩耍,回頭看見,忙跑近伊,搖著伊膝頭,懇求似地望著伊說:“娘,不淌眼淚!”伊毫不理會。孩子臉一苦,哭嚷道:“看不見娘,看不見娘了!”——他呢,卻懵騰騰的,隻想搜出些有力的話安慰伊。話倒有,可不知說那一句好?便呆呆地看在伊的手捂著的,和八兒淚洗著的臉上。半晌,才囁嚅著掙出三個字道:“別哭罷!”以下可再說不上來了!正窘著,恰好想到一件事,就撇開了伊們,尋出紙筆,寫信給家裏,叫那回送伊來的再接伊去。寫好,走出交女仆去發。伊早住了哭癡癡地想,八兒倚著伊不作聲。他悄走近前,拍伊肩頭一下。伊大吃一嚇,看了看是他,微笑說,“剛才真無謂哩!”

第三晚上,孩子睡下了,接的人走進房裏,伊像觸著閃電似的,一縷酸意立時淪浹了周身底纖維。伊的眼一眨,撐不住要哭了,趕快別過臉去,竭力忍住,小聲兒抽咽著。半晌,才好了。他問那人底話,伊隻仔仔細細端詳著。那人喉底一發聲,頭底一轉動,都能增加伊思想底力量,教伊能夠明明白白記起一直以前的事:婆婆怎樣慫恿伊走;伊怎樣忙著整裝,怎樣由那人伴上輪船、火車,八兒怎樣淘氣;伊怎樣見著父親,最後——怎樣見了他。……伊尋著已失的鎖鑰,打開塵封著的記憶底箱,滿眼都流著快樂嗬!伊的確忘記了現在,直到他問完話,那人走出去了。於是伊凝一凝神,回複了伊現在的伊;現在便拶著伊的淚囊,伊可再禁不住,隻好聽他橫流了!他也隻躺在床上,不敢起來,全不能安慰伊,等到曉得伊確已不哭了,才拿了那半濕的手帕,走過去給伊揩剩在臉上的淚。又悄悄地說:“後天走罷,明天街上買點東西帶著。……”伊歎口氣,含著淚微微地點頭。那時接的人已經鼾睡,他倆也隻有睡下。

第二天他們有說有笑的,和平常一樣。但他要伊同出去時,伊卻回說,“心裏不好,不去了。”他晚上回來,伊早將行李整理好,孩子也已睡了。伊教他看了行李。指點著和他說:“你的東西,我也給你收拾了。皮袍在大箱裏,天氣熱起來也可叫聽差拿去曬曬,別讓它黴了——黴了就可惜了。小衫袴和襪子、帕兒,都在小提箱裏。剪刀、線板,也放在裏麵。那邊抽屜裏還剩下些豬油和鹽。我給你買了十個雞蛋,放在這罐裏,你餓時自在煤油爐上燉燉吃罷。今天飯菜吃不了,也拿來放在抽屜裏,你明天好獨自吃兩餐安穩飯——孩子在這裏,到底吵著你——,後天再和他們一桌吃不遲。”……伊聲音有些岔了,他也聽得呆了,竟不知身子在那裏。他的淚不和他商議,熱滾滾直滴下來了。他趕緊趁伊不見,掏出帕兒揩幹。伊可也再說不出什麼,隻坐在一旁出神。他叫送的人進來,將伊的帳子卸下。鋪蓋卷了,——便省得明早忙了。於是伊僅剩的安慰從伊心裏榨出,伊覺得兩手都空著了。四麵光景逼迫著伊,叫伊拿什麼抵禦呢?伊隻得由自己躺下,被蒙在伊流淚如水的臉上。那時他眼見伊睡了一年多的床漸漸異樣了,隻微微微微地噓氣,像要將他血裏所有愁底種子借著肺力一粒粒地呼出一般。床是空了,他忽然詫異地看著,一年前空著的床為什支了帳子、放了鋪蓋呢?支了、放了,又為甚卸了、卷了呢?這確有些奇怪。他躊躇了一會——忽然想起來了,“伊呢?”伊已是淚人兒了,他可怎麼辦呢?他親親切切地安慰伊些話,但是毫不著力,而且全不自然,他終於彷徨無措嗚嗚咽咽哭了。伊卻又給他揩眼淚,帶著鼻音說:“我心裏像被淩遲一般!”一會又抽咽著說:“我走後,你別傷心!晚上早些睡,躺下總得自己將被蓋上——著了涼誰問你呢?”……他一麵拭淚,一麵聽著,可是不甚明白伊的意思,隻覺他的心弦和伊的聲帶合奏著不可辨認的微妙的悲調,神經也便律動著罷了。那時睡神可憐他們,漸漸引誘他們入夢。但伊這瞬間的心是世界上最不容易被誘惑的東西之一,所以不久便又從夢中哭醒;他也驚覺了。大黑暗微睜開惺忪的兩眼,告訴朝陽便將到來了。

他們躺了一會,起來,孩子也醒了,天光已是大亮。他叫起那接的人。大家胡亂洗了臉。他倆不想吃什麼,隻拿些點心給八兒和那人吃了。那人出去雇好車子。他們叫女仆來,算清工錢,打發伊走路。車夫將伊的行李搬完,他倆便鎖門下去。女仆抱著八兒送到門口,將他遞給車上的伊。他忽然不肯,傾著身大張開兩臂,哭著喊著要女仆抱:“家家!……家家!”伊臉上不由也流露寂寞底顏色,他母親隻得狠狠心輕拍了他兩下,硬抱過去,車子便拉動了。他看見街上的熱鬧光景,高高興興指點著,全忘記剛才的悲哀。他們到了車站,黑壓壓滿都是人,哄哄底聲音攪渾了腦子。他讓伊和八兒在一張靠椅上坐下,教接的人去買車票,寫行李票。他便一麵看著行李,一麵盼著票子,——這樣迫切地盼著,旅客們信步的躑躅,惶急的問訊,在他都模模糊糊的無甚意義了。但這些卻全看在伊的眼、聽在伊的耳、塞在伊的腦裏,伊再沒有自由思想底餘地,伊的身子好像浮著在雲霧裏一般。那時接的人已在行李房門前墊著腳,伸著頭,向裏張著;房裏滿擠著人,房外亂攤著箱、籃、鋪蓋之類。大家都搶著將自己的東西從人縫裏往裏塞;塞時人們底行列微微屈曲,塞了便又依然。他這時走過去,幫接的人將伊的行李好容易也抬到房裏,寫了票子,才放了心。他們便都走到月台上候車,八兒已經睡著,伊癡著眼不說話。他隻盤旋著,時時探著頭,看軌道盡處,火車來了沒有?——嗚嗚……來了!人們波一般暫時退下,靜著,傾斜了身子,預備上去。眩人眼的列車懶懶地停住,乘客如潮地湧上。他抱了八兒,一手遮著伊,掙紮了幾次,才上了車。匆忙裏找了一個坐位,讓伊歇下。伊抱過八兒;他上車時哼了哼,便又睡著了。接的人也走來。他囑咐他些話。伊說:“你去罷。”他說等一會不要緊,可也隻能立著說不出話。但是警笛響了,再不能延捱!伊默默地將八兒抱近他,他噙淚低頭在他紅著的小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用力睜著眼,沙聲說:“我去了!”便頭也不回下車匆匆走了!伊從窗裏望著,直到眼裏沒有一些他的影子,才發見兩行熱淚早已流在伊的臉上了。伊掏出帕兒揩幹。火車已經開動,微風從伊最後見他的窗裏吹來,伊像做夢一般。……

他回來緊閉了門,躺在床上空想;他坐不住,所以躺了。他細味他倆最近的幾頁可愛的曆史。想一節傷一回心;但他寧願這樣甜蜜的傷心。他又想起伊怎樣無微不至地愛他,他痛苦時伊又怎樣安慰他。但他怎樣待伊呢?他不曾容忍過伊僅有的、微細的譴謫,他常用語言壓迫伊,伊的心受了傷,便因此哭了!他是怎樣“酷虐”!他該怎樣對伊抱歉嗬!但伊是去了,他將向誰懺悔呢?他所曾施的壓迫將轉而壓迫他自己罷!

他似乎全被伊占領了,那晚沒有吃飯。電燈快滅時,他懶懶地起來,脫了衣服,便重又睡下。他忽然覺著,屋裏是太沉默了!被兒、褥兒、枕兒、帳兒,都板板向他,也這樣彼此向著。寒心的沉默嚴霜似的裹著他的周圍。——“虛幻的,朋友們,你們曾有的,伊和我同在時,你們曾有的,狂醉,在那裏了呢?”這或者——或者和他自己,都給伊帶去了麼?但是屋裏始終如死地沉默著。

唉!累人想到的伊嗬!

1921年5月5日。憎我生平怕看見幹笑,聽見敷衍的話;更怕冰擱著的臉和冷淡的言詞,看了,聽了,心裏便會發抖。至於慘酷的佯笑,強烈的揶揄,那簡直要我全身都痙攣般掣動了。在一般看慣、聽慣、老於世故的前輩們,這些原都是“家常便飯”,很用不著大驚小怪地去張揚;但如我這樣一個閱曆未深的人,神經自然容易激動些,又癡心渴望著愛與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變態。平常人可以隨隨便便過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惱,減卻了好些“生力”。——這真所謂“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過北火車站附近。馬路上橫躺著一個人:微側著拳曲的身子。臉被一破蘆葦遮了,不曾看見;穿著黑布夾襖,垢膩的淡青的襯裏,從一處處不規則地顯露,白斜紋的單袴,受了塵穢底沾染,早已變成灰色;雙足是赤著,腳底滿塗著泥土,腳麵滿積著塵垢,皮上卻縐著網一般的細紋,映在太陽裏,閃閃有光。這顯然是一個勞動者底屍體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死了,原是極平凡的事;況是一個不相幹又不相幹的勞動者呢?所以圍著看的雖有十餘人,卻都好奇地睜著眼,臉上的筋肉也都冷靜而弛緩。我給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為我的老脾氣,終於茫漠地想著:他的一生是完了;但於他曾有什麼價值呢?他的死,自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這樣人,知道有多少?像他這樣死的,知道一日裏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這不免引起我對於人類運命的一種杞憂了!但是思想忽然轉向,何以那些看閑的,於這一個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們的兄弟,朋友,或相識者,他們將必哀哭切齒,至少也必驚惶;這個不識者,在他們卻是無關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無關得失麼?“叫天子一聲叫”,尚能“撕去我一縷神經”,一個同伴悲慘的死,果然無關得失麼?一人生在世,倘隻有極少極少的所謂得失相關者顧念著,豈不是太孤寂又太狹隘了麼?狹隘,孤寂的人間,那裏有善良的生活!唉!我不願再往下想了!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漠視”了。我有一個中學同班的同學。他在高等學校畢了業;今年恰巧和我同事。我們有四五年不見麵,不通信了;相見時我很高興,滔滔汩汩地向他說知別後的情形;稱呼他的號,和在中學時一樣。他隻支持著同樣的微笑聽著。聽完了,仍舊支持那微笑,隻用極簡單的話說明他中學畢業後的事,又稱了我幾聲“先生”。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發見那幹涸的微笑,心裏先有些怯了;接著便是那機器榨出來的幾句話和“敬而遠之”的一聲聲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來;熱烈的想望早冰結在心坎裏!可是到底鼓勇說了這一句話:“請不要這樣稱呼罷;我們是同班的同學哩!”他卻笑著不理會,隻含糊應了一回;另一個“先生”早又從他嘴裏送出了!我再不能開口,隻蜷縮在椅子裏,眼望著他。他覺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辭。我點了頭,讓他走了。這時羞愧充滿在我心裏;世界上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使人棄我如敝屣呢!

約莫兩星期前,我從大馬路搭電車到車站。半路上上來一個魁梧奇偉的華捕。他背著手直挺挺的靠在電車中間的轉動機(?)上。穿著青布製服,戴著紅纓涼帽,藍的綁腿,黑的厚重的皮鞋:這都和他別的同伴一樣。另有他的一張粗黑的盾形的臉,在那臉上表現出他自己的特色。在那臉,嘴上是抿了,兩眼直看著前麵,筋肉像濃霜後的大地一般冷重;一切有這樣地嚴肅,我幾乎疑惑那是黑的石像哩!從他上車,我端詳了好久,總不見那臉上有一絲的顫動;我忽然感到一種壓迫的感覺,仿佛有人用一條厚棉被連頭夾腦緊緊地捆了我一般,呼吸便漸漸地低迫促了。那時電車停了;再開的時候,從車後匆匆跑來一個貧婦。伊有襤褸的古舊的渾沌色的竹布長褂和袴;跑時隻是用兩隻小腳向前掙紮,蓬蓬的黃發縱橫地飄拂著;瘦黑多皺襞的臉上,閃爍著兩個熱望的眼珠,嘴唇不住地開合——自然是喘息了。伊大概有緊要的事,想搭乘電車。來得慢了,捏捉著車上的鐵柱,早又被他從伊手裏滑去;於是伊隻有踉踉蹌蹌退下了!這時那位華捕忽然出我意外,赫然地笑了;他看著拙笨的伊,叫道:“哦——嗬!”他頰上,眼旁,霜濃的筋肉都開始顯出勻稱的皺紋;兩眼細而潤澤,不似先前的枯燥;嘴是裂開了,露出兩個燦燦的金牙和一色潔白的大齒;他身體的姿勢似乎也因此變動了些。他的笑雖然暫時地將我從冷漠裏解放;但一刹那間,空虛之感又使我幾乎要被身份的大氣壓扁!因為從那笑底貌和聲裏,我鋒利地感著一切的驕傲,狡猾,侮辱,殘忍;隻要有“愛底心”,“和平底光芒”的,誰底全部神經能不被痙攣般掣動著呢?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蔑視”了。我今年春間,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務主任。同事們多是我的熟人,但我於他們,卻幾乎是個完全的生人;我遍嚐漠視和膜視底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那時第一難事是擬訂日課表。因了師生們關係底複雜,校長交來三十餘條件;經驗缺乏、腦筋簡單的我,真是無所措手足!掙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強湊成了。卻有一位在別校兼課的,資望深重的先生,因為有幾天午後的第一課和別校午前的笫四課銜接,兩校相距太遠,又要回家吃飯,有些趕不及,便大不滿意。他這兼課情形,我本不知,校長先生底條件裏,也未開入;課表中不能顧到,似乎也“情有可原”。但這位先生向來是麵若冰霜,氣如虹盛;他的字典裏大約是沒有“恕”字的,於是挑戰底信來了,說什麼“既難枵腹,又無汽車;如何設法,還希見告”!我當時受了這意外的,濫發的,冷酷的諷刺,極為難受;正是滿肚皮冤枉,沒申訴處,我並未曾有一些開罪於他,他卻為何待我如仇敵呢?我便寫一信複他,自己略略辯解;對於他的態度,表示十分的遺憾:我說若以他的失當的譴責,便該不理這事,可是因為向學校的責任,我終於給他設法了。他接信後,“上訴”於校長先生。校長先生請我去和他對質。狡黠的複仇的微笑在他臉上,正和有毒的菌類顯著光怪陸離的彩色一般。他極力說得慢些,說低些:“為什麼說‘便該不理’呢?課表豈是‘欽定’的麼?——若說態度,該怎樣啊!許要用‘請願’罷?”這裏每一個字便像一把利劍,緩緩地,但是深深地,刺入我心裏!——他完全勝利,臉上換了愉快的微笑,侮蔑地看著默了的我,我不能再支持,立刻辭了職回去。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敵視”了。

1921年11月4日。笑的曆史你問我現在為什麼不愛笑了,我現在怎樣笑得起來呢?

我幼小時候是很會笑的。娘說我很早就會笑了。她說不論有人引逗,無人引逗,我總常要笑的。她隻有我一個女兒,很寵愛我,最喜歡看我笑;她說笑像一朵小白花,開在我的臉上;看了真是受用。她甚至隻聽了我的格格……的笑聲,也就受用了。她生性怕雷電。但隻要我笑了,她便不怕了。她有時受了爸爸的委屈,氣得哭了。我笑了,她卻就罷了。她在擔心著缺柴米的日子,她真急得要尋死了。但她說看了我的笑,又怎樣忍心死呢?那些時我每笑總必前仰後合的,好一會才得止住。娘說我是有福的孩子,便因為我笑得容易而且長久。但是,但是爸爸的意見如何呢?你該要問了。他自然不能和母親一樣,然而無論如何,也有些兒和她同好的。不然,她每回和他拌嘴以後,為什麼總叫我去和他說笑,使他消消氣呢?還有,小五那日在廚房裏花琅琅打碎兩隻紅花碗的時候,她忙忙的叫郭媽媽帶我到爸爸麵前說笑。她說,“小姐在那裏,我就可以不挨罵了。”這又為什麼呢?那時我家好像嚴寒的冬天,我便像一個太陽。所以雖是十分艱窘,大家還能夠快快活活的過日子。這樣直到十三歲。那年上,娘可憐,死了!郭媽媽卻來管家了!我常常想起娘在的時候,暗中難過;便不像往日起勁的笑了。又過了三四年,她們告訴我,姑娘人家要斯文些,笑是沒規矩的。小戶人家的女兒才到處哈哈哈哈的笑呢!我曉得了這番道理,不由的又要小心,因此忍了許多笑。可是忍不住的時候,究竟有的;那時我便不免前仰後合的大笑一番。她們說這是改不掉的老毛病了!我初到你家,你們不也說我愛笑麼?那正是“老毛病”了。

初到你家的時候,滿眼都是生人!便是你,也是個生人!我孤鬼似的,隻有陪房的小王、老王,是我的人。我時時覺得害怕,怕說錯了話,行錯了事。他們也再三教我留意。這顆心總是不安的,那裏還會像在家時那樣笑呢?便是有時和他們兩個微笑著,聽見人聲,也就得馬上放下麵孔,做出莊重的樣子。——因為這原是偷著笑的。那時真是氣悶死了。我一個愛說愛笑的人,怎經得住這樣拘束呢?更教我要命的,回門那一天,我原想家裏去舒散舒散的;那知道他們都將我作客人看待,毫不和我玩笑。我自己到家裏,也覺得不好意思似的,沒有從前那樣自在!——這都因為你的緣故吧?我想你家裏既都是些生人,我家裏的,也都變了些生人,似乎再沒有和我親熱的!——便更覺是孤鬼了!幸而七八天後,你家人漸漸有些熟了,不必仔細提防了,——不然,真要悶死呢!在家天天要笑的,倒也不覺得怎樣快樂。可是這七八天裏不曾大笑一回,再想從前,便覺得十分有滋味!這以後,我漸漸的忍不住了,我的老毛病發作了,你們便常常聽見我的笑了。不上一個月,你家裏和孫家,張家,都知道我愛笑了;我竟在笑上出了名了。我自己是不覺得,我真比別人會笑些麼?我的笑真和別人不同麼?可是你家究竟不是我家,滿了月之後,我的笑就有人很不高興了。第一便是你!那天大家偶然談起筷子。你問:“在那裏買?”我覺得奇怪,故意反問你:“你說在那裏買?”你想了想,說:“在南貨店裏。”大家都笑了,我更大笑不止!你那時大概很難為情,隻板著臉咕都著嘴不響。好久,才冷冷的向我說:“笑完了罷?”等到了房裏,你卻又說:“真的,我勸你少笑些好不好?有什麼叫你這樣好笑呢?而且笑也何必這樣驚天動地呢?”——這些話你總該還記得;我不冤枉你罷?——這是我第一回受人的言語;爸爸和娘一口大氣也不曾嗬過我的。那時我頗不舒服,但卻不願多說什麼;隻冷笑了一聲,低低的說:“你管我呢?”說完,我就走出去了。那句話卻不知你聽見了沒有?但我到底還是孩子氣,過了一兩日,又常常的笑了。有一回,卻又惱了姨娘;也在大家談話的時候。她大概疑惑我有心笑她,所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其實我的笑是隨便不過的,那裏會用心呢?我隻顧笑得快活,那裏知道別人的難為情呢?我在她瞪眼的時候,心裏真是悔恨不迭;想起前回因笑惱了你,今天怎麼又忍不住了呢!我立時便收了笑容,癡癡的坐著。大家都詫異說:“怎麼忽然不響了?”我低頭微笑,答不出什麼。過了一會,便赸赸的起來走了。走到房裏,聽見姨娘說:“少奶奶太愛笑,也不大好;教人家說太太沒規矩似的!我們要勸勸她才好。”這自然是對婆婆說的!我聽了,更覺不安了!第二天,婆婆到我房裏閑談,漸漸說起我的笑。她說:“也難怪你,你娘死得早,爸爸又不管事,便讓你沒規沒矩的了。但出了門和在家做姑娘時不同,你得學做人,懂得做人的道理,不能再小孩子似的。你在我家,我將你和自己女兒一般看待;所以我特地指點你。——以後要忍住些笑;就是笑,也要文氣些,而且還要看人!你說我的話是麼?”婆婆那時說得很和氣,一點沒有嚴厲的樣子;比你那冷言冷語好得多了。我自然是很感激的。我說:“婆婆說的都是好話,我也曉得的。隻因為在家笑慣了,所以不容易改。以後自然要留意的。”那幾日裏,傭人們也常在廚房裏議論我的笑;這真教我難為情的!我想笑原來不是一件好東西!——不,不,小孩子的笑是好的,大人的笑是不好的。但你在客廳裏和你那些朋友常常哈哈哈哈的笑,他們也不曾議論你!——曉得了!男人笑是不妨的,女人笑是沒規矩的。我經過兩回勸戒,不能不提防著了,我的笑便漸漸的少了。他們都說我才有些成人氣了。但我心裏老不明白,女人的笑為什麼這樣不行呢?

滿月後二十天,那是陰曆正月十二,你動身到北京上學去了。我送你到門口,但並沒有什麼難過。你也很平常的,頭也不回走了。那天我雖覺有些和往日不同,卻也頗輕微的。第二天便照常快活了。那時公公正在榷運局差事上,家裏錢是不缺的;大家都歡歡喜喜的過著。婆婆們因為我是新娘,待我還算客氣的。雖然也有時勸戒我,有時向我發怒,有時向我冷笑,但總不常有的。我呢,究竟還是孩子,也不長久記著這些事。所以雖沒有在家裏自在,我也算是無憂無慮的過著了。這些日子,我還是常常要笑的,隻不大像從前那樣前仰後合,那樣長久罷了。他們還是說我愛笑的。但婆婆勸過我兩回,我到底不曾都改了;他們見慣不驚,也就隻好由我了。所以我的笑說不自由,卻也自由的。到暑假時,你回來了,住了五十天。你又走了,這一回的走可不同了。你還記得吧?——那夜裏我哭了一點多鍾,你後來也陪我哭。我們哭得眼睛都紅了;你不是還怕他們笑麼?走的時候,我不敢送你,並且也不敢看你;因為怕忍不住眼淚,更要讓他們笑了!但是到底忍不住!你才走,我便溜到房裏哭了。四弟、五妹都來偷看我,我也顧不得了。自從娘死後,我不曾哭過,因為我是愛笑不愛哭的。在你家裏,這要算第一回了。從那日起,我常覺失掉一件什麼東西似的,心裏老是不安了。我這才嚐著別離的滋味了!你們男人家在外麵有三朋四友的說笑,又有許多遊散的地方,想家的心自然漸漸的會淡下去。我們終日在家裏悶著:碰來碰去,是這些人;轉來轉去,是這些地方!沒得打岔兒的,教我怎不想呢?越想便越想了,真真有些癡了。這一來我的笑可不容易了。好笑的事情,都覺淡淡的味兒,仿佛酒裏攙了水。——我的笑的興致也是這樣。況且做了一年的媳婦,規矩曉得的多了,漸漸的脫了孩子氣了;我也自然的不像從前愛笑了。這些時候笑是很文氣了。微笑多了,大笑少了。他們都說老毛病居然改掉了。

第二年冬天,公公從差事上交卸了,虧空好幾百元——是五百元罷?湊巧祖婆婆又死了;真是禍不單行!公公教婆婆和姨娘將金銀首飾都拿出來兌錢去。我看她們委委屈屈的將首飾匣交給公公,心裏好淒慘的!首飾兌了回來,又當了一件狐皮袍,才湊足了虧空的數目,寄到省裏去了。第二天,婆婆便和公公大吵一回。為何起因,我已忘記;——你記得麼?——隻知道實在是為首飾的緣故罷了。那一次吵得真是利害!我到你家還是第一次看見呢。我覺得害怕,並且覺得這是一個惡兆;因為家裏的光景真是大不同了!那回喪事是借的錢辦的。在喪事裏,我隻哭了兩回;要真傷心,我才會哭,我不會像她們那樣哼哼兒。我的傷心,一半因為祖婆婆待我好,一半也愁著以後家裏怎樣過日子!我曉得愁,也是從前沒有的;年紀大了,到底不同了。喪事過後,家裏日用,分文沒有;便隻得或當或借的支持著。這也像嚴寒的冬天了。而且你家的人還要嘔氣。隻說婆婆那樣嫌著公公,說他隻一味浪用,不知攢幾個錢兒!又和姨娘吵鬧,說她隻曉得巴結公公,討他的好!這樣情形,還能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麼?我也常給他們解勸,但毫沒有用的。這樣過了一年多,我眼看著這亂糟糟的家,一天天的衰敗下去,不由得不時時擔心。婆婆發脾氣的時候,又喜歡東拉西扯的牽連著別人。我更加要留意。你又在北京;連一個訴說的人也沒有!我心裏怎樣不鬱鬱的呢?我的心本來是最寬的;到你家後便漸漸的窄了;仿佛有一塊石頭壓著似的。你說北京有甜井、苦井,我從前的心是甜的,後來便是苦的。那些日子,真沒有什麼叫我笑了,我連微笑也少了。有一天我回到家裏,爸和娘娘娘娘:姑母之稱。他們說:“小招真可憐!從前那樣愛笑的,現在臉上簡直不大看見笑了!”那時我家人待我的情形也漸漸不同了,這叫我最難過的!——誰想自家人也會勢利呢?我起初還不覺得;等到他們很冷淡了,我方才明白。你看我這個人糊塗不糊塗?——娘娘他們不用說,便是郭媽媽和小五等人,也有些看不起我似的。隻除了爸爸一個人!他們都曉得我們家窮了,所以如此。其實我們窮我們的,與他們何幹呢!本來還家去和他們說說笑笑,還可以散散心的。這一來,我還家去做什麼呢?這樣又過了半年。這一年半裏,公公雖曾有過兩回短差事,但剩不了錢,也是無用的。好差事又圖謀不到!家裏便一天虧似一天了!起初人家不知就裏,還願意借錢給我們。後來見公公長久無好差事,家裏連利錢也不能夠按期付了,大家便都不肯借了;而且都來討利錢、討本錢了。他們來的時候,神氣了不得!你得先聽他討厭的話,再去用好話敷衍他。敷衍得好的,便怏怏的走了;不好的,便狠狠的發話一場。你那時不在家,我們就成天過這種日子!你想這是人過的日子麼?你想我還有一毫快樂的心思麼?你想我眼淚直向肚裏滾,還有心腸笑麼?好容易到了七月裏,你畢業了,而且在上海有了事了。那時大家歡喜,我更不用說了,——娘娘他們都說我從此可以出頭了!我暗中著實快活了好幾日,不由的笑了好幾回,——我本想忍住的,但是忍不住,隻好讓他們去說吧,這樣的光景,誰知道後來的情形卻全然相反呢?

自從公公那回交卸以後,家裏各人的樣子,便大不同了。——我剛才不是和你說過麼?婆婆已經不像從前客氣。她不知聽了誰的話,總防著我爬到她頭上去。所以常常和我講究做媳婦的規矩,又一心一意的要向我擺出婆婆的架子。更加家境不好,她成天的沒好心思,便要尋是生非的發脾氣。碰著誰就是誰。我這下輩人,又是外姓人,自然更倒黴了!她那時常要挑剔我。她雖不明明的罵我,但擺著冷臉子給你看,冷言冷語的譏嘲你,又背地裏和傭人們議論你,就盡夠你受了!姨娘呢,雖不曾和我怎樣,但暗中挑撥著婆婆,也甚是利害!你想,我怎能不鬱鬱的!——隻有公公還好,算不曾變了樣子。我剛才不說過那時簡直不大會笑麼?你想,愁都愁不過來,又怎樣會笑呢?況且到了後來,便是要笑也不敢了。記得有一回,不知誰說了什麼,引得我開口大笑。這其實是偶然又偶然的事。但婆婆卻發話了。她說,“少奶奶真愛笑!家裏到這地步,怎麼一點不曉得愁呢!怎麼還能這樣嘻嘻哈哈呢!”她的神氣嚴厲極了,叫我害怕,更叫我難堪!——當著眾人麵前,受這樣的責備,真是我平生第一回!我還有什麼臉麵呢!我氣得發抖,隻有回房去暗哭!你想,從此以後,我還敢笑麼?我還去自討沒趣麼?況且家裏又是這個樣子!一直等到你上海有事的時候,我才高興起來,才又笑了幾回。但是後來更不敢笑了!為什麼呢?你有了事以後,雖統共隻拿了七十塊錢一月,他們卻指望你很大。他們恨不得你將這七十塊錢全給家裏!你自然不能夠。你雖然曾寄給他們一半的錢,他們那裏會滿意!況你的寄錢,又沒有定期,家裏等著用,又是焦急!婆婆便隻向我囉唆,說你怎樣不懂事,怎樣不顧家,怎樣隻管自己用。她又說:“‘養兒防老,積穀防饑。’他想不問嗎,怎能夠哩!”她說這些話,雖不曾怪我,但她既不高興你,自然更不高興我了!從前她對我雖然也存著心眼兒,但卻不恨我,所以還容易相處。現在她似乎漸漸有些恨我了!這全是因為你!她恨我,更要挑剔我了。我就更難了!家裏是這樣艱窘,你又終年在外麵,婆婆又有心和我作對。這真真逼死我了!那知後來還要不行!前年暑假你回來了,身邊隻剩兩個角子。婆婆第一個不高興。她不是盡著問你錢到那裏去了麼?你在家三天,她便嘮叨了三天。你本來不響的,後來大約忍不住了,也說了幾句。她卻和你大吵!第二天,你賭氣走了。——我何嚐不勸你,但怎麼勸得住呢?午飯的時候,他們才問起你。我隻好直說。婆婆聽了,立刻變臉大罵,又硬說是我挑唆你的!她飯不吃了,跳到廚房裏向傭人們數說。接著又和左右鄰舍說了一回。晚上公公回來,她一五一十告訴他。她說:“這總是少奶奶的鬼!我們家真晦氣,媳婦也娶不到一個好的!自從她進門,你就不曾有過好差事,家境是一天壞似一天!現在又給大金出主意,想教他不寄錢回家;又挑唆他和我吵,使你們一家不和,真真八敗命!”——她在對麵房裏,故意的高聲說,教我聽得清楚。——後來公公接著道:“不寄錢?——哼!他敢!讓我寫信問他去。我不能給他白養活女人、孩子!——現在才曉得,少奶奶真不是東西!”……以後聲音漸低,我也再不能聽下去了!那天我不曾吃飯。我又是害怕,又是寒心!我和他們仿佛是敵國了,但是我隻有一個人!知道他們怎樣來呢?我在床上哭了半夜,隻恨自己命苦!從第二天起,我處處提防著。果然第四天的下午,公公便指著一件不相幹的事,向我大發脾氣。他罵我:“不要發昏!”這是四年來不曾有過的!他的罵比婆婆那回更是凶惡。但是我,除了忍受,有什麼法子呢?我那晚又哭了半夜。現在是哭比笑多了。世間婆婆罵媳婦是常事;公公罵,卻是你家特別的!你看你家的媳婦可是人做的!從那回起,我竟變了罪人!婆婆的明譏暗諷,不用說了。姨娘看見公公不高興我,本來隻是暗中弄鬆我的,現在卻明明的來挑撥我了!四弟、五妹也常說我的壞話了!婆婆和姨娘向我發話的時候,他們也要幫襯幾句了!傭人們也呼喚不靈了!總之,“牆倒眾人推”了。那時候,他們的眼睛都看著我,他們的耳朵都聽著我,誰都要在我身上找出些錯處,嘲弄一番。你想我怎樣當得住呢?我的臉色、話語、舉動,幾乎都不中他們的意,幾乎都要受他們的挑剔。——真成了“眼中釘”了!我成日躲在房裏,不敢出來。出來時也不敢多說,不敢多動,隻如泥塑木雕的一般!這時那裏還想到笑?笑早已到爪哇國裏去了。連影子也不見了!本來我到家裏住住,也可暫避一時。湊巧那年春天,爸爸過生日,郭媽媽要穿紅裙,和他大鬧。我幫著爸爸,罵了她一頓。她從此恨我切骨!本就不甚看得起我,這一來,索性不理睬我了!我因此就不能常回去了!到這時候,更不願回去仰麵求她,給她嗤笑了!我真是走投無路。要不是為了你和孩子,我早已死了。那時我差不多每夜要哭,仿佛從前要笑一樣。思前想後,十分難過,覺得那樣的活著,還是死了的好。等到後來你來信答應照常寄錢,這才稍微好些。但也隻是“稍微”好些罷了,和從前總不相同了!直到現在,都是如此。

自從大前年生了狗兒,去年又生了玉兒。這兩個孩子可也真累壞了我!你看我初到你家時是怎樣壯的,現在怎麼樣了?人也老了,身子瘦得像一隻螳螂——盡是皮包著骨頭!多勞碌了,就會頭暈眼花;那裏還像二十幾歲的人?這一半也因為心境不好,一半也實在是給孩子們磨折的!我從前身體雖然不好,那裏像現在呢?我自己很曉得,我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將來一定活不長的!——你不信麼?以後總會看見的。說起來我的命隻怕真不好!不然,公公在榷運局老不交卸,家裏總可以雇兩個奶娘。我又何致吃這樣的辛苦呢?呀!領孩子的辛苦,真是你們想不到的!我又比別人格外辛苦,所以更傷人!記得狗兒生的時候,我沒有滿月,就起來幫他們做事,一麵還要領孩子。才生的孩子,最難照管。穿衣服怕折了胳搏,蓋被又怕捂死了他。我是第一胎,更得提心吊膽的。那時日裏夜裏,總是懸懸不安!吃飯是匆匆的,睡覺也隻管驚醒!婆婆們雖也歡喜狗兒,但卻不大能領他。一天到晚,孩子總是在我手裏的多!還得給家裏做事,所以便很累了。那時我這個人六神無主,失張失智的。沒有從前唧溜,也沒有從前勤快了。婆婆常常向我嘮叨,說我沒規矩,一半也因為此。等到孩子大起來了,哭呀,吵呀,總是有的。你們卻又討厭了,說孩子不乖巧,又說我太寵他了!還要打他。我攔住了,你便向我生氣。其實這一點大的孩子,曉得什麼?怎忍心怪他、打他!但你在家的時候,既然常為了孩子和我囉唆,婆婆後來和我吵,也常常借了孩子起因。我真氣極了,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私生的,怎麼你也怪我,他也怪我呢?我真倒黴,一麵要代你受氣,一麵又要代孩子受氣!整整三個年頭,我不曾吃過一餐好飯,睡過一夜好覺,到底為了什麼呢?狗兒的罪,還沒有受完,又來了玉兒!你又老是這個光景,不能帶我們出去。我今生今世是莫想抬頭的了!——唉,我這幾年興致真過完了!我也不愛幹淨了,我也不想穿戴了,我也不想出去逛了。終日在家裏悶著;悶慣了,倒也罷了。我為了兩個孩子,時時覺著有千斤的重擔子在我身上。又加上你家裏人,都將我看作仇人。我仿佛上了手銬腳鐐,被囚在一間牢獄裏!你想我還能高興麼?我這樣冷冰冰的,真還要死哩!你在家時還好,你不在家時,我寂寞透了!隻好逗著孩子們笑著玩兒,但心思總是不能舒舒貼貼的。我此刻哭是哭不出,笑可也不會笑了;你教我笑,也笑不來了。而且看見別人笑,聽到別人笑,心中說不出的不願意。便是有時敷衍人,勉強笑笑,也隻覺得苦,覺得很費力!我真是有些反常哩!

好人,好人,幾時讓我再能像“娘在時”那樣隨隨便便、痛痛快快的笑一回呢?

1923年4月28日作完,載《小說月報》第14卷第6號。春暉的一月去年在溫州,常常看到本刊,覺得很是歡喜。本刊印刷的形式,也頗別致,更使我有一種美感。今年到寧波時,聽許多朋友說,白馬湖的風景怎樣怎樣好,更加向往。雖然於什麼藝術都是門外漢,我卻懷抱著愛“美”的熱誠。三月二日,我到這兒上課來了。在車上看見“春暉中學校”的路牌,白地黑字的,小秋千架似的路牌,我便高興。出了車站,山光水色,撲麵而來,若許我抄前人的話,我真是“應接不暇”了。於是我便開始了春暉的第一日。

走向春暉,有一條狹狹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細小的顆粒,腳踏上去,便發出一種摩擦的騷音,給我多少輕新的趣味。而最係我心的,是那小小的木橋。橋黑色,由這邊慢慢地隆起,到那邊又慢慢的低下去,故看去似乎很長。我最愛橋上的闌幹,那變形的紋的闌幹;我在車站門口早就看見了,我愛它的玲瓏!橋之所以可愛,或者便因為這闌幹哩。我在橋上逗留了好些時。這是一個陰天。山的容光,被雲霧遮了一半,仿佛淡妝的姑娘。但三麵映照起來,也就青得可以了,映在湖裏,白馬湖裏,接著水光,卻另有一番妙景。我右手是個小湖,左手是個大湖。湖有這樣大,使我自己覺得小了。湖水有這樣滿,仿佛要漫到我的腳下。湖在山的趾邊,山在湖的唇邊;他倆這樣親密,湖將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綠的,那軟軟的綠呀,綠的是一片,綠的卻不安於一片;它無端的皺起來了。如絮的微痕,界出無數片的綠;閃閃閃閃的,像好看的眼睛。湖邊係著一隻小船,四麵卻沒有一個人,我聽見自己的呼吸。想起“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真覺物我雙忘了。

好了,我也該下橋去了;春暉中學校還沒有看見呢。彎了兩個彎兒,又過了一重橋。當麵有山擋住去路;山旁隻留著極狹極狹的小徑。挨著小徑,抹過山角,豁然開朗;春暉的校舍和曆落的幾處人家,都已在望了。遠遠看去,房屋的布置頗疏散有致,決無擁擠、局促之感。我緩緩走到校前,白馬湖的水也跟我緩緩的流著。我碰著丏尊先生。他引我過了一座水門汀的橋,便到了校裏。校裏最多的是湖,三麵潺潺的流著;其次是草地,看過去芊芊的一片。我是常住城市的人,到了這種空曠的地方,有莫名的喜悅!鄉下人初進城,往往有許多的驚異,供給笑話的材料;我這城裏人下鄉,卻也有許多的驚異——我的可笑,或者竟不下於初進城的鄉下人。閑言少敘,且說校裏的房屋、格式、布置固然疏落有味,便是裏麵的用具,也無一不顯出巧妙的匠意;決無笨伯的手澤。晚上我到幾位同事家去看,壁上有書有畫,布置井井,令人耐坐。這種情形正與學校的布置,自然界的布置是一致的。美的一致,一致的美,是春暉給我的第一件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