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馬地一帶氣氛實際上是十分恐怖的,薩空了在日記裏曾真實生動記下了他的經曆和感受。跑馬地的街上行人不少,卻如驚弓之鳥的樣子,人的洪流擠在馬路一側行走,經過一個個占領軍的哨崗,人人不敢用正眼去瞧,都用餘光打量周圍動靜。走到灣仔,人流分成兩股,一股走灣仔大馬路,一股走皇後大道東側,皇後大道和中環一樣,無數小販,無數賭攤。走到堅尼地道的市場前,東邊站著一個日本兵,幾乎沒人往東走。薩空了和朋友走過去,立刻被那兵用搶阻止,並搜遍全身。穿過一條斜路到原英京酒家,現已改名“富士酒家”,並有士兵把守,由此向東的路設置了障礙物,隻有一條馬路可以通行。但除了坐汽車通行外,其餘一律要被搜身,有箱子的必定要打開搜查。端木蕻良就是在這種狀況下,一次次往返於皇後大道和跑馬地。
養和醫院能在這種時候開門,必有他特殊的背景,把蕭紅送進去才發現連看護蕭紅的護士也是波蘭人。
此時醫院開門,已不單純是收治病人。日本占領軍強行推行軍票,在渣打銀行設立軍票交換所,電費等規定隻收軍票。由於貨幣流通量大,一時還允許港幣流通,時而還允許大幣使用,而到1月13日,百元港幣在市場上隻能按7折兌換小額鈔票,而且往往隻是購物過半數時或熟家才肯找換,至於500元大票隻能按四五折兌換。另外,在香港住院,你得先付醫院手續費和一星期住院費,還需要付一個星期的特別護士費。護士費按白天算,夜班還要加25元錢。端木蕻良預付了所有的費用,把蕭紅送進了醫院。
蕭紅的病是托累人的,別說端木蕻良裏外張羅,費心費力,就是幫他在屋裏照顧的駱賓基也受不了。蕭紅一住院,他就回時代書店睡覺去了。
住進醫院,馬上進行檢查,診斷蕭紅是氣管結瘤,引起呼吸不暢,需要立即手術。端木蕻良不同意,因為他知道患結核的人,刀口不易封口。他的二哥,當年患脊椎結核,在協和醫院開刀,結果潰爛不封口,躺了8年,直到此時還在北京西山療養院臥著。現在香港如此混亂,缺醫少藥,一旦術後不封口怎麼辦?他堅決不簽字。大夫說:“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蕭紅被病折磨得無法理智,她自作主張,自己簽了字,把命運交給了醫院。
她太性急了,就是不能行走,東江遊擊隊的營救人員,也能幫助蕭紅將她安全撤離香港,隻是當時需營救的人士太多,一時顧不上她。高士其那麼嚴重的腦病毒偏癱,生活一點兒不能自理,到4月間,還是在東江遊擊隊的交通員護理下逃出了香港。蕭紅的情況遠比高士其強多了,可是她等不及了,開始了手術。
手術進行得很快,推出蕭紅後,端木蕻良闖進手術室,發現手術盤裏沒有割下什麼東西,立刻感覺上當了。回到病房,看見蕭紅喉部洇血不多,又覺得手術水平還行。很快蕭紅蘇醒了,說明麻醉技術也高,他把疑惑壓到了心底。蕭紅醒後,用鼻音唔唔地說:“我胸疼,是不是我的胸?”端木蕻良的眼紅了,現在隻有硬著頭皮去麵對眼前的一切了。
這麼一個喉管開刀的病人,稍有一點兒生活常識的人動動腦也能推知,蕭紅這時是說不了話的,可是在後來某位作家寫的《蕭紅小傳》裏剛從手術室推出的蕭紅,“喉管開過刀”,卻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場“演講”式談話,而講的內容是一個作家的社會公德和思想!這真是匪夷所思。而就是這個“講話”,也充分說明蕭紅本人手術後依然是情緒高昂,坦然麵對困境甚至是死亡,絲毫與寂寞、哀怨沾不上半點兒聯係!
蕭紅呼吸不暢,或許是源於顛簸不定的戰亂生活,加上飲食不周,心火上升,引發喉頭水腫造成的,總歸不該在醫藥緊張的時候動手術。端木蕻良擔心的術後炎症出現了:傷口不封口,引發高燒,蕭紅陷入昏迷。再加上喉管開刀,怕粘連,插進一根銅質吸管,不但時時要用吸痰器吸痰,也造成病人極大的痛苦。醫院表示無能為力了,此時誰能顧得上與他們去論理?救人要緊!端木蕻良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焦慮不安地又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