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她如此痛苦不堪,多雨的秋天,又把另一種親情的痛苦硬加在她的心上。

10月20日,像往常一樣,她外出吃早點,看見日文報紙上有“魯迅的‘ 偲 ’”之類大標題,她的心一緊,是先生死了嗎?這“ 偲 ”是什麼意思?不應該把死與先生聯係起來,那麼文中“逝世”又是指誰?她忐忑不安了,課未上完,回來給蕭軍寫信,特意點了一下:“報上說L(即魯迅)來這裏了……”

第二天一早,各報都出現了“逝世”、“損失”、“殞星”的漢字,她難過了,惟有對那個“ 偲 ”還存一些希望。當她知道日文“偲 ”是“麵影”、“印象”的意思時,她懷著阿Q似的心理安慰自己,但不幸的預感還是讓她掉了淚。22日,她知道魯迅病逝了。23日終於從一張中文報紙上,知道魯迅先生是10月19日去逝的,那上麵還有魯迅一張遺照。她哭了,幾天裏嘴唇全燒破了。她想回國,她應該回到上海,向先生做最後的告別,別人也來信催她回去。“我想一步踏了回來”,她說,但是,她沒有回去。先生的葬禮在10月22日舉行,10月29日,她又堅決表示:“不過回去我是不回去的。”為了多餘的內耗,她付出了多少代價!

10月24日,蕭紅給蕭軍寫信,訴說23日確切知道先生病逝消息的經過和心情。11月5日《中流》雜誌以《海外的悲悼》為題發表了此信。這自然是蕭軍拿出來的,奇怪的是,按語如此寫到:“這是蕭紅女士在日本得到魯迅先生逝世的消息後,寫給她的戀人田軍的信。……”怎麼稱“戀人田軍”?是他們自己未向外人承認同居的夫妻關係?還是外人眼中他們還是戀人關係?總之這個稱呼很特別,因為這封信自然是蕭軍拿出來並介紹給雜誌的,他們兩人對這個稱呼會怎麼看呢?莫非他們之間有一種“約定”,應是兩人的關係重新開始?

蕭紅到日本後一直未給魯迅夫婦寫信,但是她心裏是掛念的。10月間,在一場日本的記錄片中看到了北四川路和施高塔路,她的心在那一刻“是忐忑不安的”,“想到了病老而且又在奔波裏的人了”。真是心有靈犀,10月5日,魯迅給茅盾的信中也提到了蕭紅,說:“蕭紅一去之後,未給我一信,沒有通知地址”。蕭紅為什麼不給先生來信呢?這裏麵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魯迅病逝後的一個月裏,蕭紅發燒、上火,精神煩躁,寫作計劃停頓下來。她一麵關心著許廣平,關心魯迅著作的編輯,一麵內心說不出的痛苦又湧了上來。應該說,比起哈爾濱時的貧困,現在的日子好過多了。文章一篇篇發表,書一本本出版,稿費源源不斷地進賬。10月29日她收到彙票41元,11月6日又收到彙票41元,11月19日再次收到彙票50元,不到一個月就有132元。與昔日相比,現在“自由和舒閑,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眼前的生活失去了貧寒與饑餓的陰影,情感生活卻沒有絲毫的改善,一切“是在籠子過的”。她哀歎:“當野草在人的心上長起來時,不必去鏟鋤,也絕鏟鋤不了。”即使生活在魯迅夫婦身邊也如此,現在先生走了,她又能找誰去傾訴?

1937年1月3日,她為她的長短句寫下一個結尾:“什麼最痛苦,說不出的痛苦最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