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房旁邊的小偏廈住著一家趕大車的,老少三代,七口人擠在一起,是房客中最富有的。長蘑菇的三間破草房在院子西南角,孤伶伶的歪斜在那裏。房子像比薩斜塔天天向北歪斜,一場大雨,北頭要加一根支柱。四方的窗欞壓成菱形。一刮起風來,這房全身會嗄嗄山響。
蕭紅到底也沒敢進去看一看粉條是如何漏出來的,她怕那椽子掉下來砸人。粉房裏的人日作夜息。當粉條像瀑布掛在幾丈高的架子上,還要高唱《五更天》的小曲。更引房客羨慕的是,一下雨房上就長出水靈靈的鮮蘑。“你不要小看這蘑菇,這是意外之財”。
采蘑的粉房人透出一種滿足。養豬的廂房裏住著磨倌馮歪嘴。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季節,無人知曉中,他已娶回了養豬老王家的王大姑娘,炕上還放著一個孩子。炕沿上瓦盆凍裂,裏麵的水凍漲裂開高凸得像座冰山。誰都對他們的結合投去白眼,誰都認為那孩子活不了。可歪嘴子打著通宵梆子,他很滿足。大兒子長起來,小兒子出世,小兒子出世,孩子他娘去世。大家立刻興奮起來,要看那爹做不了娘時如何去“上吊”。馮歪嘴沒上吊也沒抹脖,好好地活著呢。大兒子結結實實地長了起來,他對小兒子寄托希望,雖然那孩子七八個月大了,才會拍一下巴掌。
趕大車的胡家,養著兩個兒子,兩掛馬車。家風幹淨利落,兄友弟恭,父慈子愛。人手齊,家業興,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日子過得平平靜靜。大媳婦的兒子出生晚排行老二,沒想到一個團圓媳婦破了他家的運。
團圓媳婦接進家門,轟動了左鄰右舍,人見人誇,人誇人愛,最後發現小小的團圓媳婦居然見人不知害羞。大大的眼睛大模大樣的隨人轉,好沒個規矩,“這哪像個團圓媳婦”,人們開始議論。
婆婆為了調教出見人知羞的小媳婦,早上、晚上、夜裏不停地打。不料團圓媳婦生性倔強,哭喊著要回家。於是加上鞭子和烙鐵來調教。不到幾個月,小媳婦蔫了,一驚一乍的,又為她請了跳大神的來驅鬼,最後聽了雲遊道人的指教,活活將團圓媳婦燙死。老太太受不了折騰歸了天,大媳婦心疼買兒媳婦的錢,哭瞎一隻眼。二媳女因兒子與人私奔氣成半瘋。原是人和家旺的胡家衰敗了,大家的興趣也轉移了。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麼希望,隻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穿不暖。逆來的順受的了。順來的事情,都一輩子也沒有。”——蕭紅的心裏不再是藍天、紅日、白雲,不再是鮮花、綠樹、蝶蟲。大自然的美好掩飾不住大牆內外人世間的苦難。她從家裏的父權看到了不平等,從租房客看到悲慘,從呼蘭小鎮看到渾渾噩噩的愚昧和赤裸裸的蠻橫。在她如花一般的年紀時,她感到了醜惡。生機勃勃的世界一下子陷入混沌,感到一切都是荒涼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