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懷念師長(1 / 3)

第一輯懷念師長

長0000感天動地夫妻情

——記賈植芳先生和任敏師母1997年10月8日,普通的一天,中午當我走進先生家的時候,看見任敏師母獨自坐在飯廳的一張靠背椅子上,一臉的疲倦,顏色灰黃,五官有點模糊不清。我像往常一樣匆匆打個招呼就進去看望先生,後來回想起來,當時真有一絲不祥的征兆掠過心頭,但我輕易放過了。我照例在先生家吃午飯,圍桌而坐的就是先生、師母和我,還有兩位青年朋友。飯桌上我問起先生的身體健康狀況,先生還朗聲笑著說:“我最近胃口不好,任敏倒是身體不錯,東西也吃得多一些了。”師母在一邊笑笑,也沒有表示特別的讚同。近幾年師母有一種反應遲鈍的症狀,說話不多,不過那天她吃得特別少,一會兒就放下了筷子。飯後,我與先生先離開飯桌,師母似乎站不起來,用手掌在桌麵上支撐了一下,有點吃力的樣子。第二次的不祥之兆又在瞬間滑過我的心裏。

大約半個小時左右,我們在客廳裏聊天,先生從房間裏出來說,師母有些頭痛,我們連忙走進去,看見師母趴在床邊的書桌上,渾身顫抖,嘴角流著口水。我們立刻叫來了救護車,把師母送進第一人民醫院。醫生馬上診斷病人是中風。

醫生的第一次搶救做得很順利。半個月以後師母出院了,那天我正出差在外,中午還特地打電話過去,說情況很好。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病人回家隻坐了一頓飯的工夫,又糊塗過去了。接著是第二次送進醫院,師母再也沒有清醒過。

半年過去了,師母的病日重一日,不僅完全沒有知覺,而且因為肺部感染而整日發出淒慘的長嘯,一條走廊裏布滿了不安的聲音,隻要踏出電梯,嘯聲就撲麵而來,仿佛是命運之門被嘀嘀地敲響。師母住的病房是個重病房,每一次有病人去了,都會引起人們的不安聯想。醫生也不止一次地暗示病人家屬,應該充分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當時我和我的妻子,還有我的學生們,都日夜在醫院裏輪流照顧病人,對於師母的嚴重狀況早有了準備,唯一使我們擔心的是先生的承受能力,誰都知道老人夫婦是如何地相依為命從苦難中走過來,走到此時此刻,先生已經八十二歲,他會怎樣來麵對命運之神的無情到來?我們一次次話到嘴邊都被先生擋了回去。他每天在家裏等待著師母康複的消息,遇到人第一句話就問:老太太好點嗎?他毫無醫學知識和病情觀念,隻聽進別人安慰他的話,卻聽不進一句危險的警告。當別人告訴他病人很危險很危險,他總是搖搖頭,說,會好的,你們要當心噢。於是,別人本來想說的話都咽回去了。

師母除了腦中風外,又感染了肺炎,大量的痰湧在喉頭,呼吸極為困難,進食完全是靠輸液和鼻飼,一人身上插了許多管子,醫生是司空見慣,但旁人看了心驚膽戰。還是在觀察室裏,每天用藥五百多,錢到領藥,旁觀者都嘖嘖歎息,不知是可憐病人還是惋惜那水樣流出去的錢。我知道師母當年因先生一案所累,西遷青海任教員,退休回上海後,當地教育局連退休薪金也數年不寄來,遑論醫藥保險。先生已經退休,微薄的收入僅夠日常開銷,哪裏經得起如此折騰?旁邊的好心人突然多了起來,當然不是捐款,而是閑言碎語:人到如此,何必再花冤枉錢?這樣的意思,甚至在醫務人員的私下談話裏也有所流露。這種時候,隻要對病人的信心有一絲動搖,治療就很難堅持下去。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條人命是被認為不值得用更多的錢去換的。但唯有先生,他絲毫也不動搖。家裏所有的積蓄都用上了,正好某出版社雪中送炭地彙來一筆稿費,大約有萬把元,他看也不看就交到學生手裏,說趕快送到醫院去。他還親自找治療醫生,動感情地說:“我和任敏,來上海時手裏隻有幾個銅板,一卷鋪蓋,現在是有一個像樣子的家了,我大不了再拿幾個銅板回老家去住。”這就是賈先生的真心話,我想,先生從來就不是一個隻說空話的人,他心裏早就做好了回老家的打算,才這麼豁出去了。

終於有一天,師母高燒不退,時有抽搐,醫生已經發出了危險的警告,意思是過不了今夜了,快讓病人家屬再來看一眼吧。我有點慌,也有點緊張,連忙安排學生去接先生到醫院來。先生來了,他一手拄著拐棍,一手緊緊握著師母的手,大聲叫著:任敏!任敏!他看著毫無反應的師母的臉,認真地說:“任敏啊,以前別人整我們,我們沒有辦法,現在好了,我們一定不能被自己打倒!你要好起來。”真奇怪啊,從住院以來從來沒有反應的病中師母突然淚似噴泉,流得滿麵都是。而且,這一夜竟然被抗過來了。第二天清晨,我趕去醫院,見病房門口全是人,心裏暗暗叫不好,可是跑過去一看,是另一張床上的老人悄悄離世,而師母卻渡過了難關。

有一次隻有我和先生相對而坐的時候,我忍不住勸先生想開一些,我自作聰明地舉了陳從周先生的例子。當年從周先生葬亡妻歸來,先生曾去吊唁,從周先生對先生說,此刻的感覺與“文革”中從幹校回家一樣,一身輕鬆了。先生聽出了我的意思,他沉吟良久,徐徐而說:“人總是會走這條路的,我當然知道。不過能治就一定要治,盡可能搶救,我怕我一鬆勁,大家就不盡心了。”原來先生心裏完全明白啊。我近日常常想起中國有一句古老的話,叫做一寸光陰一寸金,那是教人勉學的意思,但我真實地感覺到另一重意思:人的生命,也是這樣一寸寸地買回來的,而這買生命的“金”,不僅是金錢的金,它還是唯人所有的像金子一樣的心,黃金的心。

先生麵對任敏師母的病,一定想過很多很多。如果說世上真有所謂的患難夫妻,那麼,他們當是非常恰配的一個例子。抗戰初期,在日本攻讀社會學的先生放棄學業回國參加抗戰,一度流落西安古城,因為懂日語,被一個駐紮在黃河邊上的國民黨工兵部隊招聘去翻譯日文技術材料,師母正在西安商業專科學校會計係念書,由喜讀抗日的文藝雜誌《七月》,進而被人介紹認識了在《七月》上經常發表創作的先生,他們因愛而結合,而同居在黃河邊上。他們沒有辦過任何社會法律認可的手續,也沒有雙方家庭的財富和對方的地位作保證,師母隻說了一句話,她這人苦吃得起,就是氣受不起,所以生活在一起,吃苦不怕,隻要不受氣就行。先生說他一輩子都遵守這個承諾,可是他沒有想到,她以後跟著他吃的苦,竟是那麼的大。他們新婚不久,軍隊裏有人懷疑這對浪漫青年的加入是別有企圖,懷疑他們是共產黨派來的,要秘密逮捕先生,幸好有人通風報信,於是先生帶著師母夤夜逃亡。先生晚年所著的回憶錄《獄裏獄外》一書裏,記載著這麼一個細節:這一夜天特別黑,真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們不敢走大路,就翻山逃命。一路都是荒山巨石,我走在前麵,慢慢地往前摸,爬過一塊大石,就輕輕喊任敏,她沿著聲音走過來。就這樣整整逃了一夜,才脫了危險。我想,有過這樣經曆的人是很難忘懷這一切的,先生那低沉的“任敏、任敏”的叫喚聲,一定伴隨了師母坎坷的一生。就是這一聲,吃得起苦的師母付出了多大的代價——1955年先生因胡風冤案牽連入獄,師母也跟著被捕審查,接著發配青海,第二次被捕入獄,整整幾年都掙紮在饑餓線上。直到自然災害時期,她被釋放出來,當時她的生活道路可以有多種的選擇,但師母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先生的山西老家,與姑翁生活在一起,代替獄中丈夫盡孝道,為兩個老人送了終。所以,那昏沉沉遊蕩在陰陽界的師母之魂,分明是聽到了先生的叫喚,她又返回來了呀!

《獄裏獄外》還有一段記載:任敏這許多年受的委屈和苦難,我關在監獄裏一點也不知道,隻是憑經驗猜想她到青海會凶多吉少。一九六三年十月,我突然收到了一個包裹,包裹的布是家鄉織的土布,裏麵隻有一雙黑麵圓口的布鞋,鞋裏放著四顆紅棗,四顆核桃,是我們家鄉求吉利的習俗。雖然一個字也沒有,但我心裏明白,任敏還活著,她已經回到了我的家鄉了。這件事使我在監獄裏激動了很久很久。這些棗子和核桃的意象,也一定是伴隨了先生坎坷的後半生。當師母病倒以後,先生特地找出珍藏多年的書信和日記,精心挑選出他與師母在“文革”後期到平反前後的通信,以及“文革”後等待平反期間的日記,編成厚厚的一本《解凍時節》出版。出版社把校樣寄來時,先生親自拿到醫院裏,對著昏迷不醒的師母不停地說,看吧,你寫的信,你寫的文章,我們都保留下來了……師母又一次淚流滿麵。

就這樣,當錢花到無錢可花、藥用到無藥可用、夢做到無夢可做的時候,任敏師母奇跡般地闖過了生死大關,回到了自己的家裏。她依然是昏睡不醒,但能夠吃東西,能夠被攙扶著走下地來。她回到了先生的身邊,安心地昏睡著,到現在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

這下子忙壞了高齡的賈先生,他請來了侄女管理他的家,又請了保姆專門負責照料病人。他聽說病人每天吃四種水果:蘋果、香蕉、橘子和獼猴桃,對身體有好處,就親自去購買,親自來監督師母吃下去,再加上按家鄉風俗製做的小米、大棗、核桃、麥片等各種食物煮成的粥,每天不斷地喂養著病人。先生親自照料著這一切,每到晚上,他看著師母已經把一天安排的食物都吃下去了,他伸手摸摸師母的額頭,一切都正常了,他才放心地睡下去。有一次,師母因感染在長海醫院裏住了幾天,治愈後學生們送她回家,先生站在門口,用手撫摸著師母的額頭,嘴裏嘮叨著,任敏不用怕了,咱們回家了。是的,在這個世界上,師母隻有在先生的身邊才會不感到害怕,而隻有師母在先生的身邊,先生才是最放心的。

但是,善良的願望仍然是要落實到具體的經濟問題上,我這裏還要談到先生的困窘的生活狀況。先生早在上世紀的50年代為複旦中文係建立了現代文學教研室,成為這一學科的學術帶頭人。80年代複出以後,他又以精湛的外國文學造詣開拓了複旦大學的比較文學學科,成為全國最早的研究中外文學關係領域的博士生導師。他從50年代起教書育人,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學術人才。這且不說也罷,但就在他最需要經濟上支持的時候,他的退休工資隻有一千元左右,沒有其他的津貼。這當然不是先生個人的遭遇,一般高校裏的退休的老教授大約處境差不多,可是對一個沒有子女補貼,又要負擔重病在身的老妻的生活狀況,也未免特別艱難了一些。但這些也不說罷了。我想寫寫先生的,不是他的實際生活麵臨的困難,而是先生麵對這樣困難的態度和精神大氣。

賈植芳先生,他在被師母的病拖得山窮水盡的時候,已經是八十幾歲的老人了,但是他跟任何人,包括他的學生,如同他親生子女一樣的學生,都沒有吐露過一句關於經濟困難的意思。反之,從那時候起,他不聲不響地整理起自己的舊稿、日記、書信、回憶錄,以及寫作各類長短文章。他每天伏案,著述不已。這幾年來,他的著作一本接著一本地出版,如回憶錄《獄裏獄外》的修訂版(2001年),紀實體的文獻資料《解凍時節》(2000年),散文集《雕蟲雜技》(1998年),《不能忘卻的紀念》(2001年),自選集《曆史的背麵》(1998年),書信集《寫給學生》(2000年)、《賈植芳致胡風書劄》(影印本,2001年)以及重新修訂出版的譯著《契訶夫手記》(2000年)等。最近,他又有一部散文集《餘年新墨》即將問世。這就是賈植芳先生在這短短四年裏的工作。

我把先生的著述放在這麼一種環境裏論述,絕對沒有忽視這些著述的學術價值和文學價值的意思,正相反,凡讀過《獄裏獄外》、《解凍時節》的讀者不會忘記這兩部書所傳遞的曆史真實信息的重要意義。有些書,用不著商業操作和傳媒渲染,它會讓一代代讀者為之感動和珍愛,先生的書就是這樣的書。我也絕對沒有把這些書的出版看作是純粹的經濟動機,事實上我明明知道其中有幾種書的出版作者是拿不到一分稿酬的;但是,我還是要在經濟動機上高聲讚美賈植芳先生,曆來為有誌氣的文人所不屑一顧的著書都為稻粱謀的行為,在當代文人賈植芳先生身上卻煥發出崇高的道德和氣節。他一生多災難,多坎坷,這已經是他的曆史了,但現在,就在他八十多歲的衰朽晚年,他仍然用自己的特立獨行的思想和艱辛勞動,塑造著一個硬硬朗朗的老知識分子的自我形象。

但是我知道,先生的願望還遠不止這些。有一次,楊浦區區委書記去看望先生,問他有什麼困難,先生毫不遲疑地回答,能不能讓任敏再醒過來,好好再過一陣子?

我想,這也是我們所有人的願望。2002年5月5日於黑水齋思念一年

——《賈植芳紀念集》編後今天剛剛校讀完先生紀念集的清樣初稿,天已經黑了,就這麼想到,先生已經辭世一年。燈下的情緒有點黯然。隔壁的電視機吵著,但仿佛離我越來越遠,我的思念在那上海北郊的一片墳場,先生您是否會寂寞地等待,我們在您的忌日前來探望您。

我想把這本紀念集印成厚厚的,精裝的,送到您的麵前,寄托我們的哀思。就像當年您從那個非人的地方回到人世間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在資料室翻閱當年舊報刊,您想知道在您隔世期間每個人的表現,到底是人是鬼;我想您在寂寞時可以翻翻這部紀念集,您離開我們後我們是多麼思念您,有多少人,您相熟的朋友學生,還是不相熟的讀者鄉親,都表達了由衷的思念。在您的追悼會上,您的老友、九十高齡的錢穀融先生和徐中玉先生都來與您告別,曉風也是白發飄飄了,她為您帶來了北京的朋友們對您的懷念和情義。還有一件事也要告訴您,在您身後,複旦大學堅持繼續申報您參評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突出貢獻獎,我代您去做了口頭彙報,其實也不用我的介紹,您的煌煌四卷文集,還有您的《獄裏獄外》、《解凍時節》、《曆史的背麵》等等著述已經足夠說明了您晚年在現代文學、比較文學和文學創作上的成就。我粗粗統計了一下,您在年輕時代出入戰火、監獄中寫出的文字,主要是小說、散文和翻譯;您從六十四歲到九十二歲,繼續筆耕大量文字,是學術研究論文和演講、提攜後進的序跋書信,以及您作為曆史見證的回憶錄和散文,這還不包括您主編、編譯、策劃的大量資料文獻。後者的文字數量大大超過了前者,所涉及的領域更加廣寬,創作發展成了驚心動魄的回憶錄,翻譯演變成中外文學比較的研究,文學批評成為對現代文學的研究和資料彙編。從六十歲到九十歲,多少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個無所事事、享受幸福晚年的人生階段,但您卻用您的辛勞工作,實實在在掙回了前二十幾年被剝奪了的時間和早該獲得的成就。這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宿命,您多次這樣對我說,知識分子總是要遇到荊冠與十字架,但也總是會摸索向前的。

00當報上公布了您獲得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突出貢獻獎,我知道您不會太在乎這個獎,但是您會高興,我也為您高興。畢竟是這個獎第一次授予了一個已經去世了的知識分子。可以理解為這是一個歉意,畢竟學術界對您的學術成果關注得太遲了,您所經受的苦難以及對苦難的闡釋,如黃鍾大呂,彌天而起,但它掩蓋了您作為一個教授、學者、學科創始人的重要貢獻。我在主編這部紀念集時,特意突出了您的學術研究的成果,業鬆構思了四個主題:先生之書(讀書界對您的著作的評論),先生之學(學術界對您的學術成果的評價),先生之人(媒體和書刊有關您的人格的紀錄),先生之風(在您身後的媒體報道和哀思文章)四類,業鬆收集文稿耗了很多心思,內容相當齊全,洋洋大觀數百萬言,我在審閱時限於篇幅,不得不刪除了大量文章,但即使如此,也有七十萬字數百頁的篇幅,不厚重不能表達我們對您的敬意和思念,不厚重不能傳達您生存在這個淺薄浮躁時代有多麼重要的意義。

您離開了我們,但是您生前的高貴遺風始終會影響我們,您的睿智和洞察力,會幫助我們從容應對世道變異,保持人文精神的節氣和風骨。您的洞察力與睿智寬容是相輔相成的,雖然這方麵您寫得很少,但說得很多,做得很實在。如現在網上到處議論“臥底”、“告密”等閑話,好像是多大的新鮮事,如果您九泉有知,一定會鼻子輕輕一哼:那個時代,這種事多著呢。當年有個青年助教曾經檢舉揭發您的所謂“罪行”,寫過許多批判文章,過火的話說了不少,但後來在他的職稱屢屢不能通過時,唯有您站出來打了圓場,幫他過關。我記得您當時對我說:“時代風氣壞了,好人做事也有壞的結果;時代風氣好了,壞人做事可能會有好的結果。要問的是誰把時代風氣搞壞了。”真是一語中的,您是寄托於時代風氣的好轉來轉變壞人壞事,雖然您自己則在最流行告密和臥底的時代裏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誘惑,甘願與朋友一起坐牢。現在被人追究的那些臥底和告密,也曾經是您的年輕時代的朋友,如果還健在,您一定會坐在您的客廳裏說出許多沉痛而精辟的妙語,可惜我們沒有機緣聆聽了。

紀念集還刊有您分別給胡風、李輝、董大中、欽鴻的書信共十來萬字,都是第一次公開發表。您晚年與胡風的通信全部收在裏麵,是曉風從胡風遺物裏整理出來的,不僅表達了你們患難之交的真摯友情,也是了解這一階段思想文化史的重要見證。您給李輝的書信裏屢屢提到我的名字,李輝說,他重讀這批書信時感動不能自已。我也是,三十年的深情厚意都曆曆在目,難以忘懷。想起來也令人傷感,近幾年來,您走了,元化先生走了,巴老走了,正直的老人越來越少了,高山流水幾成絕響,而時尚的話題,卻是到處流傳告密啊臥底啊編造年齡啊,真是壽則多辱麼?

您走了一年,家裏一切都安好如常。賈英認真妥善安排了您的後事,學校裏順利解決了醫院欠款,桂馥的傷痛還未平息,說起您的時候還時時抹淚,張晌快上學了,章先生身體還好,範先生的《插圖本中國現代通俗文學史》引起了學界巨大反響,我們還借著他的著作舉辦了學術研討會,現代文學雅俗對立的格局有望得到彌合,您的學生們還是照常做事、讀書、寫作,中文係的發展一如您健在時那樣蒸蒸日上。唯有我去年暑天不再染發,換來了一頭白發,看去老了十多年,年底的師門聚會時我說,先生已經不在,我無須再顯得年輕了。

這部先生紀念集將由複旦大學出版社出版,您的學生集體參與編輯,願隨同我們一瓣心香獻到您的靈前,您會覺得,我們沒有離開您,您也沒有離開我們。2009年4月19日晚我心中的賈植芳先生一個多月來,不少在媒體工作的朋友約我寫紀念賈植芳先生的文章,我都答應了,卻遲遲地寫不了一個字。頭腦從未有過的遲鈍,思緒從未有過的滯澀,我都嚐到了。直到今天,謝天振教授建議並主持了先生的追思會。我在場內突然明白過來,我的無意識裏,何嚐不是在暗暗拒絕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先生真的離我而去了。

一個多月來,我昏天黑地地忙碌,差不多一直在外地跑來跑去,用緊張的工作去麻醉自己,努力不去碰這樣一個事實。我希望先生還坐在他的書房會客,讀書,寫他的日記,發出他的朗朗笑聲。先生高齡卻無大病,性格豁達,看淡生死,晚年他的生活平靜而幸福。他生前最後幾個月一直住在第一人民醫院的特需病房,享受著醫院裏一流的照顧。醫生告訴我先生睡在病床上,伸手碰得到的地方全是書,始終關心著醫院外發生的事情。十天前醫生發現他有心髒停搏的跡象,中文係馬上送去了費用為他安裝起搏器,那天,去醫院探望的是副係主任祝克懿老師,回來告訴我,先生的笑聲響徹病房。當時我想,先生其實是老年性各種器官都趨向衰弱,並不是致命的病,即便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大約也還可以維持較長一段時期。對於先生那樣堅強的生命,任何奇跡都是可能出現的。但是我沒有想到,十天以後,先生的腸道、呼吸都出了問題,突然間的,撒手離開了這個世界。

先生真的離我而去。校園裏掛滿了學生自發手疊的白色紙鶴。我走在那些白紙鶴行列之間,突然想起了先生曾經告訴我的一件事:1966年五六月間,先生作為胡風冤案的“骨幹分子”已經服刑後從監獄裏釋放出來,被安排在複旦大學的印刷廠,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在一個很熱的中午,先生赤裸上身,拖著一輛沉重的拖車,從學校的工會禮堂前走過去。正巧禮堂門口站著一群中文係的老教授,他們衣冠楚楚,從裏麵走出來,說說笑笑,不曾注意迎麵走來的一個拖車夫。先生是遠遠地看見他們了,他們曾經是同事,是朋友,可是在1955年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麵,這是他出獄後第一次竟以這種難堪的方式與他們劈麵相對。先生說,當時他想回避,拖著車子繞開走,可是他的腳還是一直往前走著,終於走到了這群過去的朋友的麵前。他們都怔住了,噤了口,驚恐地看著狼狽不堪的先生。先生說他還是抬起了頭顱,默默地在同事們不同的眼神下走了過去。他心裏在念叨,你們也許比我還要狼狽了。果然,不久後史無前例的浩劫開始了,所有的教授都在劫難逃了。

我想說的是,先生做人的坦蕩。這是我從先生身上最強烈地感受到的一種品質。我們今天常常勸人走好一生的路,用“清清白白做人”來勉勵自己或者別人,但我覺得,做個坦坦蕩蕩的人,比做個清清白白的人,更加堅強和不容易。清清白白,可以從消極的立場上去拒絕和抵製這個社會上的汙濁;而坦坦蕩蕩的人是無所畏懼的人,他就是一腳踏進了汙泥濁水,他還是能夠坦坦蕩蕩,哪怕他坐在監獄裏,受千百人的唾罵、侮辱、迫害,他仍然是個仰俯無愧的人。先生一生的命運總是與國家命運的多難聯係在一起。抗戰爆發,先生在日本大學攻讀社會學,他為了抗戰,毅然決然放棄了學位奔回祖國,在槍林彈雨的中條山戰區出生入死;他的伯父身為買辦,膝下無子,卻廣有家產,曾經對先生說,你一生奔波,幾次入獄,還不如隨我做買賣,繼承家業。先生卻對伯父說:您出錢供我讀書,不就是想讓我活得像個人樣麼?如果您讓我去做個商人,何必要我苦苦讀書呢?先生拒絕了商人伯父的規勸,結果為了支持複旦大學進步學生運動而再度入獄。1955年,他的朋友胡風等人被誣陷成反革命集團,先生又一次為朋友的牽連蒙受二十五年的不白之冤。今天,一個崇尚金錢萬能的人很難想象,像先生那樣一個人,一次次拒絕了命運本來給他安排好的外國名校文憑學曆、高級白領、紅色教授的道路,卻投身到戰場、監獄、運動……當然這不是他的有意選擇,但是作為一個坦坦蕩蕩的人,在為國家盡忠誠,為知識分子尋理想,為朋友擔道義等大節上,他隻能作出這樣的選擇。

我感到奇怪的是,有過這樣命運的老人,卻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很少流露出苦難籠罩在他心裏的陰影。我不是說先生的心靈深處沒有這些苦難的陰影,但是他從未因為受了那些苦難而改變對生活的熱情和善意。比如說,對人的信任和熱情。先生這種性格特點在經曆過苦難的一代老人中是很少見的。我們中文係有一位老教授,也是極有聲望的老知識分子,性格非常豪放,他與先生經常在一起談天說地,暢懷大笑,但是一旦有年輕人走近過去,他馬上就閉口不言,匆匆而辭。先生告訴我,那位老人以前在政治運動中吃過年輕人的虧,從此就不再信任年輕人,後來連研究生也不再招收。我想這位老人的心靈一定是很寂寞的。而先生不是這樣,他對人的信任有口皆碑。我親身遇到過一件事:大約是80年代,先生去蘇州大學開會,會上有位來自廣西的大學教師,回廣西途中需在上海中轉,他想在上海住幾天,有人就介紹他可以住在先生家裏,並且給先生作了說明。可是那次外出師母沒有同去,先生耳背,根本沒有聽清楚是怎麼回事,還以為那位教師是蘇大安排送他回上海的工作人員。就這樣,那位教師心安理得地在先生家裏住了三天,先生也每天好煙好酒地招待,三天以後客人回了廣西,他才疑疑惑惑地問我:那位客人是什麼人?為什麼在他家裏住那麼久?這時候我才發現,先生根本連客人的名字、身份、緣由完全都不知道。這種事情在俗人聽來,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是對於一個坦誠君子來說,卻是自然不過的事情。先生常常喜歡說一句江湖話:出門靠朋友。他說他是十幾歲離開家庭,在社會上闖蕩大半輩子,靠的全是朋友的情誼和幫助,盡管“朋友”這層關係也給他帶來了災難,但這個責任不應該由朋友來承擔的。先生對“朋友”這個稱呼極為看重,如果誰被他稱為“我的朋友”,那就意味著他將與你肝膽相照,赤誠以待。

正因為先生是個坦蕩的人,所以他能夠通達地放得開自己所經受的苦難,放得開一生所經曆的大小恩怨故事,顧全大局,胸懷大的目標,從來不會在一些雞毛蒜皮的所謂名利、麵子、檔次等一般文人最喜歡糾纏的小節上計較是非。我聽說過一件事,先生陪幾位外賓去某地參加一個活動,開飯時,當地主辦單位的領導臨時趕到,聽說有外賓出席(80年代外賓出席還是很少見的),就立刻安排另席招待,匆匆把幾位外賓請走了。因為那位領導不認識先生,就沒有順手邀請,旁人可能感到有些難堪,先生卻一點也不在乎,依然說說笑笑。一會兒,那位領導又匆匆趕來,原來他聽說了先生在場,連忙趕來道歉,再請先生也過去用餐。照一般人想,先生也許會生氣,拒絕參加,但先生毫不介意,照樣開開心心地出席用餐了。那位領導才鬆了一口氣。事後,先生從未與我說起這件事,倒是那位領導有一次感動地向我訴說了先生的高尚人品。我覺得,這就是先生的坦蕩之處,他從來沒有擺出老人的尊嚴,所以他精神始終年輕;他從來沒有擺出名流的架子,所以他的朋友遍天下;他從來沒有把自己曾經受過的苦難當作一種資本,憤世嫉俗,所以他笑口常開,仁者長壽。

先生這樣的通達為人,絕不是鄉願處世的態度。經曆過如此大風大浪的人,他對於世態看得非常清楚,隻是不該計較的事情他絕不放在心上。我可以說出許多這樣的故事。如,他冤案平反不久,恢複了教授的身份,學校有關部門安排他去當圖書館館長。我本以為先生會拒絕這樣乏味的工作。因為聽先生說,老校長陳望道曾經公開說過,先生是個“無政府主義”,上午讓他當官,晚上就要下台。但沒有想到,“無政府主義”的先生還是接受了這項工作。我曾經表達了我的意思,先生笑著對我說,上麵要落實政策嘛,就讓他們落實一下,不要讓他們為難了。他就認認真真地在館長的任上工作了幾年,還修建了文科圖書館大樓。過了一任,先生已經七十歲,學校裏通知他要退休了。很多朋友為他抱不平,認為學校這樣對待他是不公正的,梅誌先生特意來信,勸他在退休前提出離休的待遇,還表示願意為他寫證明。先生也是笑了一笑,對我說,這種“幹部檔次”,我要它幹啥?於是就坦然地按照一般高級知識分子的標準退休了。這兩件事,看上去好像有相反的含義,但表現了先生對於名利、對於工作、對於個人的道德追求,完全是一以貫之的。先生善解人意,一般也不拒絕社會上對他的好意相助,但並不是沒有原則,對於一些社會上流行的特權,他非但不屑於計較,而且有時候會表現出非常的獨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