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的心事
王世襄先生是個知足的人也是個不快樂的人。他的知足和不快樂我都見過。幾十年前王老在香港外國記者俱樂部演講明式家具和明清竹刻藝術,國語英語夾雜發言,微微尷尬的表情中朦朧的眼神和微笑的嘴角流露內心舒適的滿足:“中國當代有幾位竹刻家造詣真是不輸明清竹人!”他說。還有一次是他和朱家溍先生鑒定我藏的兩件竹刻筆筒,一件說極好,另一件極貴卻說不見得太好:“價錢不是優劣的指標,”他呷一口清茶潤了潤喉嚨,“考的是你的修養和眼力!”也許想起了幾十年前訪尋文玩的欣悅,酒樓燦亮的燈光下他那張刻滿皺紋的臉浮蕩一絲絲自豪的漣漪,真摯,和藹,像他家裏藏的那尊竹雕采藥老人。都說他是最後一個貴族文化的大玩家,一生消受最精致也最豪獷的傳統消遣,待人不忘古禮,處事不忘分寸,可是,大大小小的日常酬酢中,我竟然看出他幾近靦腆的矜持和惶恐,瑣碎幾句客套話顯然也隻是為了保護他的名望衝淡他的看法杜絕一些後患。看著他和夫人永遠安靜謙卑甚至怕事的神情,我有點不忍。
儷鬆居長物誌《自珍集》扉頁背麵登了一把掃帚,王老太太寫說明道:文革中她與王世襄分別分派到靜海團泊窪和鹹寧甘棠鄉兩處幹校;相距逾千裏。一天,王世襄用小郵件寄來這把掃帚,說是拿灶餘竹根和霜後枯草編製而成,“借以自況”,老太太於是倍加珍惜,什襲而藏:“其意與此集有相通處,故不妨於扉頁後見之”。這樣一對圓滿的夫妻,這樣一冊至善的圖鑒,竟然用了自珍的敝帚做書名,那是王世襄的謙虛和忍讓,更是王世襄的不甘和不屈。他說他的藏品有些是舅父、母親所作書畫,有些是師友賜贈的翰墨文物,有些掇拾於攤肆,有些訪尋於舊家,人舍我取,微不足道,說不上重器劇跡,合該是敝帚自珍。
老先生接著說敝帚可以喻物,也可以喻人:一九四五年日寇投降,他奔走調查,收回被劫奪的文物圖書兩三千件,故宮博物院等機構派員接收保管:“不意一九四九年八月自美歸來,竟被視同敝帚長達三十年。至於三反冤獄,故宮除名,五七扣帽,不僅敝帚之不如而直棄同敝屣矣”!王世襄說他沒有自殺,沒有“自絕於人民”,反而與夫人相濡以沫,堅守自珍,規矩做事,堂正做人,埋頭從事對國家對人民有益的工作:“自信行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當可得到世人公正、正確之理解與承認。惟立誌如此,卻難如人願,而一再遭受打擊、摧殘與阻撓”。卑微蟻民王世襄就這樣在偉大祖國不斷欺淩下抱著肺癆抱著希望一件一件做完他的研究,一本一本寫出他的著述,到八十歲左目失明還在更新他的學問補寫他的心得。記得有一回在九龍一家旅館的房間裏,王老說,三反牢獄裏感染的肺病一九六九年複發,醫生要他臥床休養,軍宣隊勒令他下鹹寧幹校,勞動的時候他看到畦邊菜花倒地而不死,滿心感動,寫了一首五言絕詩:“風雨摧園蔬,根出莖半死。昂首猶作花,誓結豐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