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新婚(1 / 3)

“嫁給我,你可願意?”

八月時節,稀疏的鶯鳴在幽深的樹蔭裏流轉,晨起一推開窗便是天清日晏。他伸出手理了理我鬢邊散碎的青絲,對我說道。我哪裏敢看他的眼睛,攪著自己玉色纏枝紋的袖口,慌忙傻傻地點了點頭。

“那我可當你是答應了。”他低下頭,眼中藏著些許溫柔的笑意,看著我。

我是什麼樣的人啊,怎麼配得起他。可是千言萬語凝在喉間,隻化成了眼圈的一片紅,低下頭恐被他笑話。他是梁國陛下的義子朱友文,被封為博王。民間都說他幼美風姿,好學,善談論,頗能為詩。我早就聽聞他是個矜雅的男子,卻不曾想,他是如此美,如此矜雅,連我那好看的哥哥都要讓之三分。

而我……

“這人人都知道,想嫁給博王殿下的女子能從開封城一直排到幽州。原先還傳是陛下相中了趙戒的遺女為博王妃,誰知道說變就變,天家人的心思還真讓人摸不透。”

“若是個名門閨秀也就罷了,怎麼是個……”

“長得好看有什麼用。如此卑微的身份,虧她還敢應承。”

我低著頭,仿佛把頭一直低到了新婚的那一夜,滿耳聽得都是這些話,叫人心裏真的好難受。可是好聽也罷,難聽也罷。這些話,又怎麼能抵得上他半分好?如果這些話都是我今生能遇到他所付出的代價的話,那這個代價是否也嫌太輕,太簡單。

嫁給他的那夜,是雨。開平元年八月十五,正是中秋的日子,月亮卻被滿天翻墨的烏雲遮得密不透風,像是藏在後麵哭泣。在這鮮豔如血的紅蓋頭底下,我隻看見走不完的紅色地毯掐著金線繡滿了的並蒂蓮,好像在刻意告訴人這是一個多麼隆重的婚典,多麼喜慶的日子。

壽昌宮,東殿。

這一夜的雨總落得細密無聲。

雨落在明黃的磚瓦上,沿著盤龍的朱柱淅淅流下。九脊頂上掛著的銅鈴鐺在風裏不停地響,像廊間的鸚鵡一樣聒聒不肯安寧。起初還下得格外闌珊,像院子裏一夜無聲的花開,以往那樣除了清晨時的一地微涼便再無什麼痕跡。但大抵看我是個好脾氣,便放肆地傾盆下來。

“您稍坐,殿下一會就來。”

我發出了一個微不可聞的聲音,小到連我自己也幾乎聽不清楚。而緊接著,人潮如水般退了下去,靜謐的夜裏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沒有方才的鑼鼓喧天,也沒有這一身分外明豔的喜紅。我歎口氣,徑自掀開了喜帕。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隻套著沉重玉鐲的細骨伶仃的手臂。

那是一枚梔黃色的蝦須鐲,襯得起這一身灩灩的紅色。

燭火仿佛含著燙意。我走到鏡台前,慢慢地將喜帕全然掀掉。一枚鏨金芙蓉簪斜斜得插著,兩支包金雲紋步搖在兩側的發髻上相映生輝,長長的紅寶石鏈一直垂到臉頰,豔得宛如滴血。還有滴紅珊瑚珠繞翠滾玉的簪子在押發後悄悄地橫著,很疼,卻為得襯這小山鴉鬢,蟬翼雲鬟。

這一世,我都沒有福氣戴上如此好看的步搖和簪子。

“你看,哥哥。”我低聲,撫摸著這樣華貴而冰冷的珠翠,它讓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哥哥。記得小時候在燕國,他曾對我說,南國,我一定要帶你過上這樣好的日子。那時候我才八歲,他也才十三歲。如今我似乎過上了他口中“這樣好的日子”,可是他呢,我都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自從我被選進燕國王宮,就失去了他的消息。一晃過了七八年,我幾乎已記不清了他的樣子,卻還記得那句話。

掌心中的蘋果被我握得微微發熱,不知安靜了多久,就在我猶疑的時候,門口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燃到盛極的蘇合香和著暖意微微浮動,似是人來。我趕緊蓋好喜帕坐到床帳中央,便聞宮女遠遠道了一聲:

“恭賀殿下大婚之喜。”

我的夫君,他緩步而入,用金秤挑開我的紅蓋頭,從此與我舉案齊眉,稱心如意。

這一夜一直下著雨。嘈嘈的雨聲像蓋頭上的明黃絡子一般細密而柔軟,像極了他在我耳邊說的那些情話。合巹酒,交杯,胭脂在細瓷的杯口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桃花印兒。他是那樣輕柔地將我的鳳冠取下,鬆了我頭上那高綰的鸞鳳淩雲髻。長長的金步搖,鳳點頭,芙蓉簪,被收進了一個金蟠螭紋檀木的錦匣內。他說南國,從此你便是我的妻。

博王朱友文,他是多少女孩子的春閨夢裏人,竟一夜間成了我的夫君。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和他有任何交集,也從來不曾細想自己是否與他相配。此刻他坐在我身側,短暫的安靜讓我抓緊了身下的一片喜紅,端的這樣不安。

“怎麼哭了?”他的話語如頭上的白玉簪一樣清寧平和,涓涓如水,竟無息間將我心下的不安忐忑皆掃平了去。

我的心思一時皆散,隻慌忙地低著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的夫婿,他是畫中的仙人。他曾對我笑言,你我之遇恰似當年的魏文帝與宓妃,但願後生不似他們,能有個美好的結局。我從來沒聽說過那魏文帝和宓妃是何許人也,但我記得我見到他的時候,正是燕國被破的那天,他就立在馬上看著躲在大殿最後的我——他有一雙特別的眼睛,像春日裏靈動的水,所映之處皆是溫柔。

如果不是遇見那雙異國皇子的眼睛,也許我一生都不懂得什麼是愛。

牙關忽然有些發緊,我低聲道:“臣妾在想……若是那一日沒有遇見殿下,臣妾這一生隻怕就是要白過了。我,我……如今覺得很後怕,因為好像隻差一點,就遇不到殿下了。”

“傻話。”他仿佛笑了,伸出手為我拭去方才落下的淚。

遇到他的那日,燕國正被晉梁大軍所破。我是那樣害怕,躲在大殿最後,赤著足,不知道能到哪裏去。誰知他一騎白馬從殿外進來……他的眼睛那樣溫柔,我仿佛也一下子知道,他不會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