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讀書,不消說是我們的理想,但最初如何著手呢?我第一要勸諸君的,就是先了解作家的生平。文藝作品和科學書不同,科學書所供給我們的是知識,而文藝作品所供給我們的是人,因為文藝是作家的自己表現,在作品背後潛藏著作家的。在西洋,通常把讀某人的書稱為“讀某人”,例如說:“讀莎士比亞”,不叫“讀莎士比亞的劇本”。中國向來沒有這種說法,例如說:“讀《陶淵明集》”時,斷不說“讀陶淵明”的。(我在前麵曾仿照了這西洋說法說過好多處。)我以為在這點上,西洋說法比中國說法好。說“讀《陶淵明集》”,容易使人覺到所讀的隻是陶淵明的集子,說“讀陶淵明”,就似乎使人覺到所讀的是陶淵明了。“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其實,依了上麵的說法,讀書就是知其人,不知其人是無從讀其書的。所謂知其人者,並不一定指什麼“姓甚名誰”而言,乃是要知道他是有甚樣性格甚樣心境的一個人。

在已有讀書的慧眼的,也許一經與作品接觸就會想象到作者是個什麼樣的人吧。但在初步的讀者,實有先大略知道作者的必要。作者的時代與環境,是鑄成作者重要要素,不消說也須加以考察。一見毫不感到趣味的文藝名作,因了得到了關於作者的知識,就往往會漸漸了解感到趣味的。我們如要讀《浮士德》,當作預備知識,先須去讀歌德的傳記,知道了他的宗教觀,他的對於科學(知識)的見解,他的戀愛經過,他曾入宮廷的史實,當時的狂飆運動,以及他在幼時曾看到英國走江湖的人所演的傀儡劇《浮士德博士的生涯與死》等等,那麼,這素稱難解的《浮士德》也就不難入門了。《浮士德》是被稱為文藝的寶庫之一的名作,愈鑽研愈會有所發見的,但不如此,卻無從入門。

再就中國的古典文藝取例來說,古詩十九首不出於一人,且不知作者是誰,大家隻知道是漢人的作品而已。這古詩十九首從來認為好詩,同時也實是非常難解,不易感到趣味的作品。這十九首詩作者不明,原無傳記可考,隻可從曆史上看取當時的時代精神,以為鑒賞之助。時代精神不消說是多方麵的,試暫就一方麵來說。漢代盛行黃老,是道家思想很盛的時代。用了這一方麵的注意去讀十九首,就可得到不少的幫助。至少要如此,才能了解那隨處多見的什麼“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等的解脫氣分;和“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等的享樂氣氛。

由前所說,可知當讀一作品時,先把作者知道個大概,是一件要緊的事了。其次,我還要勸諸君對於所歡喜的一作家的作品,廣施閱讀,如果能夠,最好讀其全集。

寧可少讀幾家,不可就了多數作家但讀其一作品。因為我們的目的不是要作文藝的稗販者,乃是要收得文藝的教養。這文藝的教養,固然可以由多數的作家去收得,也可以由一二個作家去收得的。一作家從壯年至老年,自有其思想上技巧上的進展,譬如易卜生曾作《娜拉》、《群鬼》、《國民公敵》、《社會棟梁》等的問題劇,如果隻看了這一部分就說易卜生是什麼什麼,那就大錯。他在《海上夫人》以後的諸作,氣氛就與以上所說的問題劇大不相同。

我們要讀了他的作品的大部分,才能了解他的輪廓,各國大學者中到了相當年齡,很有以攻究一家的作品為畢生事業的,如日本的坪內逍遙從中年起數十年中就隻攻究了一個莎士比亞。

對於一作家的作品廣施搜羅,深行考究,這在本國的文藝還易行,對於外國文藝較難。因為本國的文藝原有現成的書,而外國文藝全有賴於翻譯的緣故,特別地在我國。我國翻譯事業尚未有大規模的進行,雖也時有人來介紹外國文藝,隻是依了嗜好隨便翻譯,甲把這作家的翻一篇,乙把那作家的翻一篇,至今還未有過係統的介紹。任何外國作家的全集都未曾出現,這真是大不便利的事。我渴望有人著眼於此,逐漸有外國作家的全集,供不諳外國語的人閱讀,使作家不至於被人誤解。又,為便於明了作家的平生起見,我希望有人多介紹外國作家的評傳。

十一文藝鑒賞的程度

我在前節曾說,一部名著可有種種等級的讀者。又,因了前節所說,一讀者對於一部名著,也因了自己成長的程度,異其了解的深淺。文藝鑒賞上的有程度的等差,是很明顯的事了。在程度低的讀者之前,無論如何的高級文藝也顯不出偉大來。

最幼稚的讀者大概著眼於作品中所包含的事件,隻對於事件有興趣,其他一切不同。村叟在夏夜講《三國》,講《聊齋》,講《水滸》,周圍圍了一大群的人,談的娓娓而談,聽的傾耳而聽,是這類。都會中人的歡喜看《濟公活佛》,《諸葛亮招親》,讚歎真刀真槍,真馬上台,是這類。十餘歲的孩子們歡喜看偵探小說,是這類。世間所流行的什麼“黑幕”,“現形記”,“奇聞”,“奇案”等類的下劣作品,完全是投合這類人的嗜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