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歆雖然以讖緯專家自居,但他也知道,所謂讖,不過是先秦和本朝時期巫師、方士編造的預示吉凶的隱語,所謂緯也是漢代神學附會儒家經義的一些簽書,誰都分辨不出真假,預測不出能否應驗。這些迷信的把戲,到了王莽當政的時候,已經形成了一種潮流,被讀書人當成了一種標誌資曆的學問,而在民間卻被崇奉成一種能夠預知未來的神喻。

“晚輩舂陵劉秀劉文叔拜見國師公大人!”

不知怎麼,劉歆突然像被什麼擊打了一下,渾身顫抖了一下。他轉過身來,死死地盯著劉秀,拖著長聲說:“你說什麼?”

劉秀被他看得心裏有些發毛,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連忙又鞠了一躬,一字一頓地說:“晚輩劉秀劉文叔拜見大人!”

劉歆倒背著手,一步一停地踱到劉秀麵前,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沉著臉說:“你叫什麼?”

劉秀有些莫名其妙:“在下乃是先祖景帝七世重孫名秀字文叔。”

劉歆“啊”了一聲,湊到劉秀的眼前,幾乎是貼著臉說:“你叫劉秀,你知道我叫什麼?”

劉秀說:“大人盛名普天之下誰人不知?”

劉歆擺了一下手,搖了搖頭說:“老夫早已不叫劉歆了!”

“那……”

“哈哈,你不知道吧?老夫現在的名字叫劉秀!”

“啊?”劉秀吃了一驚,“您也叫劉秀?”

劉歆摸著光禿禿的下巴。眯縫著眼睛說:“老夫怎麼不能叫劉秀?”

“這……”劉秀一時不知說什麼了。

劉歆倒背著手,繞著劉秀走了一圈,不動聲色地說:“你是來上太學的吧?”

劉秀說:“是啊,晚輩正是為此前來求國師公舉薦的。”

劉歆說:“你在太學裏當學生,我在太學裏當老師,咱倆都叫一個名字,合適嗎?”

“那怎麼辦?”

“你應該知道怎麼辦!”劉歆斜瞅了他一眼,回身坐在書案前,眼睛又盯在那張圖讖上。

怎麼辦?這不明明是叫我改名嗎?

劉秀心裏正犯嘀咕,劉歆又走了過來,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說:“你知不知道,現在是王莽當政,上了太學,你也不能入朝為官?”

劉秀說:“晚輩來上太學,沒想為官,隻為求識。”

劉歆說:“眼看漢室衰微,皇權旁落,你身為劉氏子弟,就沒想光宗耀祖、複興漢業?”

劉秀說:“晚輩才疏學淺、無德無能,隻想平安度日。國師公才高望重,複興劉氏的重擔非您莫屬。”

“哈哈——”劉歆仰天一陣狂笑,揮手示意劉秀離去。

劉秀回到住地,鄧禹和朱佑已經從太學報到回來。鄧禹是和劉秀一起來的,朱佑是在半路上遇見的。鄧禹和朱佑都是經過考試上來的。鄧禹是劉秀的姐夫鄧晨的叔伯兄弟,比劉秀小五歲,卻是個神童;朱佑和劉秀年紀相仿,家境雖然貧寒,卻勤奮好學、肯於吃苦。三個人沒在太學裏留宿,而是在外麵租了一處民宅,一個是太學裏吃住花費大,又人多雜亂;再一個就是租房吃住都能省些錢,還能互相學習,有個照應。劉秀聽說他倆都已順利入學,心裏很高興。鄧禹問他:“你怎麼樣?”劉秀就把劉歆要他改名的事說了一遍。鄧禹一聽,立刻叫了起來:“啊,我知道天下聞名的國師公為什麼要改叫劉秀了!”

劉秀很驚訝:“你怎麼知道他要改成我的名?”鄧禹拿出一張紙,說:“我聽說京城近日正在流傳一個圖讖,我就抄了回來。”

劉秀拿過那張紙一看,見那紙上寫著“劉秀發兵捕不道,四七之際火為主”,就問鄧禹:“這是什麼意思?”

鄧禹說:“這還不明白嗎?當今亂世能夠當皇帝的就是劉秀。”

劉秀嚇了一跳:“我能當皇帝?”

鄧禹說:“可不就是你嗎,要不劉歆能叫你改名嗎?”

劉秀啊了一聲,似有醒悟地說:“難道說國師公改叫劉秀,是想當皇帝?”

朱佑吐了一口唾沫說:“他改名也是癡心妄想,你才是真正的劉秀呢!”

鄧禹走過來,一把抓住劉秀的手,鄭重其事地說:“文叔兄,你要是想當皇帝,我們哥兒倆一定幫你!”

劉秀推開他的手,嚴肅地說:“這事可不能開玩笑,我做夢都沒想過這樣的事。”

鄧禹嘻嘻地笑了起來,拍著手說:“哈哈,瞧把你嚇得那樣!”

劉秀心有餘慮地說:“你們都不知道,國師公還問,王莽篡奪了漢室江山,我作為宗室弟子,想不想光複漢業。”

鄧禹說:“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劉秀說:“我才疏學淺,沒有那個能力和想法,這個重擔非國師公莫屬。”

朱佑說:“你回答的對,就是真有那個想法也不能跟他說。”

鄧禹撓著腦瓜門兒,沉吟了一會兒,對劉秀說:“我看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國師公是王莽的重臣,他這樣問你,明顯是居心叵測,你一定要加他的小心。”

劉秀笑笑說:“我是他的一個普通學生。跟他什麼利害關係都沒有,他還能害我?”

鄧禹輕輕地搖搖頭,語氣肯定地說:“世事難料,什麼事都是會發生的,不信,你等著看吧!”

這正是:

推讖爻卜邪念生,

更名改姓把人蒙,

雲翻霧繞難長久,

朗日當空天自明。

第五回 求學經商兩不誤

酒話真言一個情

西漢末年的太學和現在有名的大學一樣,考上挺難,進去就沒什麼難的了。太學裏七天才上一堂大課,老師基本是照本宣科,全靠學生自學。也就是說:進了太學門,修行在個人。所謂自學,就是照著那幾本書死記硬背。從古到今,很多人基本都是以背誦那幾本老古書來炫耀自己的學問高深,成為名人大家的。

轉眼過了一年,劉秀、鄧禹和朱佑把該學的那幾本書不知翻了多少遍,差不多都能從頭到尾背下來了。

閑著無聊,鄧禹總愛出去遊逛,京城附近有點名氣的地方都讓他走遍了。劉秀和朱佑帶來的錢都不多,平時不敢亂花,時間長了,隻出不進,還是要花沒了。他倆一合計,都想做點買賣掙點錢。劉秀本想還倒賣糧食,這是他的老本行,可是買糧得需要大本錢,還得有地方存放。他到街上觀察了幾天,看到拉腳很掙錢,就買了一頭毛驢。那咱,還沒有轎子,出門就是騎馬或步行。毛驢個頭比馬小,性格還老實,老人婦女都愛坐。

劉秀拉腳的買賣還不錯,每天都閑不著,自然也就掙了一些錢。可是好景不長,小毛驢晚上沒地方放,隻能拴在院子裏,有一天夜裏就叫人偷走了。劉秀還沒掙回本錢,再買驢就拿不出錢了,這個買賣也就黃了。

朱佑是中醫世家出身,想做買賣自然離不開老本行,他就製了一些藥丸上街去賣。誰知,頭幾天賣得還挺好,可是,過幾天就無人問津了。

朱佑挺鬱悶,回到住處跟劉秀磨叨:“你說,我賣的藥丸都是祖傳的方子,很有療效,怎麼在這兒就沒人買呢?”

劉秀拿過藥丸用鼻子聞了聞,又掰碎放到嘴裏嚼了嚼,苦得咧了咧嘴,笑了笑說:“咱倆做個買賣吧,你當生產商,我當經銷商,你把藥丸交給我,我到市場去賣。”

朱佑撇撇嘴說:“得了吧,我懂得藥理、能說清楚藥性還賣不動呢,你啥也不懂,不是更得賣賠了啊?”

劉秀胸有成竹地說:“這麼的吧,賣賠了算我的,掙了錢咱倆平分!”朱佑半信半疑地說:“好吧!”

從那天起,朱佑在家配製藥丸,劉秀把藥丸重新加工一下,再拿到市場去賣。沒過幾天,生意就漸漸好起來,有時還供不應求。原來,朱佑配製的藥丸雖然很有效,但卻很苦,叫人沒法入口。劉秀用蜂蜜重新製成了蜜丸,服用時苦甜相伴,卻增添了一種別樣的滋味,自然很受歡迎。

看到掙了錢,朱佑很佩服地對劉秀說:“聽鄧禹誇你聰明,幼年就懂得做生意。你怎麼就會想到把苦藥製成蜜丸?我們家做了那麼多年就想不到呢!”劉秀笑了笑說:“我們家窮,就得想法子掙點錢唄!”

從那以後,把中藥製成蜜丸的方法就傳開了。

有了錢,不再為開銷發愁,三個人時常弄點酒菜改善生活。可是,劉秀卻總是悶悶不樂。他常常在晚飯之後,坐在南窗下,對著融融落日,出神地自言自語。朱佑和鄧禹都聽清了,他常常念叨的是《詩經》裏的一首詩: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

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

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

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朱佑有些疑惑地問鄧禹:“他怎麼老是念叨這些句子,說給誰聽呢?”

鄧禹有些感觸地說:“高山流水,心音有靈,路遙難阻思之切情之真!”

朱佑撓著腦門兒說:“我聽他常在夢裏喊一個人的名字,叫什麼陰麗華,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鄧禹笑了笑,沒有回答。

這一天,天晴氣爽,陽光燦爛。三人想趁著這個好天氣上街走走,散散心。剛走到街心十字路口,就見一個龐大的馬隊急馳而來,馬蹄噠噠拖起一路煙塵,馬鈴丁當攪起一陣慌亂。幾十名金盔鐵甲、執戟佩劍的騎士在前開路,隨後是上百名羽林軍擁著一個騎著鞍轡華麗的彪頭大馬的武將,手舉著一根頂端刻著金烏鳥雕像的巨杖。

劉秀知道,這是守護京城的羽林軍每天例行的巡城,那個執著巨杖的武將就是執金吾,也就是京城的衛戍司令。秦始皇執政時就設有此職,名為中尉,到漢武帝時才改叫執金吾,配有緹綺二百人,執戟五百二十人。劉秀知道這個官在武職裏本沒多大,但他卻沒有想到當個這樣的官,竟會有這樣的威風、這樣的排場。

這一隊兵馬過處,行人和商販都唯恐躲之不及,紛紛四處逃散,劉秀卻還傻愣愣站在那裏出神。鄧禹和朱佑急忙把他拉入旁邊的一家小酒館。

不覺之間,三人在京已是一年有餘,除了年節,很少到酒館吃飯。這次是無意進來了,鄧禹就說:“既然到這兒了,咱們就喝幾盅吧,我來做東!”

三人邊喝邊聊,話題自然說到念完太學的打算。朱佑本是中醫世家,他還是想回去繼承祖輩的衣缽,開個像樣的醫館。鄧禹年齡小,表示還要繼續攻讀諸子百家,做一個古文大師。

劉秀一直沒開口,幾杯酒下肚,早已麵紅耳赤。鄧禹問他:“文叔兄,你怎麼了,喝醉了?”

劉秀搖搖頭說:“笑話,這幾杯酒怎能喝醉我?”

朱佑說:“那你怎麼不說話?”

劉秀說:“讓我說啥?”

鄧禹說:“小弟就想知道文叔兄今後的誌向。”

劉秀端起一盅酒,仰脖幹下,動情地說道:“我文叔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

朱佑拍手說道:“啊,怪不得,文叔常常說夢話,總喊陰麗華,這女子一定非常出眾吧?”

鄧禹說:“我知道陰麗華是個美麗的女孩,你要娶她,讓我鄧晨哥哥前去提親就成,幹嗎還得要當執金吾呢?”

劉秀把酒盅輕輕地放到桌上,神情莊重地說:“二位賢弟有所不知,我說的這兩件事是二者不可缺一。我要娶陰麗華,就得當上執金吾這樣的官;我要當不上這樣的官,我就不配娶陰麗華!”

鄧禹盯著劉秀的麵孔,認真地說:“小弟看文叔兄的心胸和誌向,不至於僅此而已吧?”

劉秀把手一揮,大聲說道:“此誌得酬,今生足矣!”

這正是:

莫道酒後吐真言,

男兒重情不改弦,

癡做將軍非本意,

迎娶佳人是本錢。

第六回 劉扶漢舉義旗

文叔助陣燒家園

這是一個無風無雲的響晴天,豔陽在高空照著,白水河畔偌大的演武場上,從早晨到傍晌,震天動地的鼓聲一直急促地響著。一隊隊的鄉民穿著各樣的衣服,拿著各樣的兵器,打著各樣的旗子,牽著各樣的驢、馬、騾子,陸陸續續地從四麵八方湧進演武場。往日,這裏雖然每天都有幾十人或上百人練功習武,但是總還顯得空曠。此刻,一下子湧進上萬人,隊形又不整齊,頓時就顯得有些擁擠和混亂了。

在靠近河邊的一處高崗上,臨時搭了一個台子,兩邊插著十幾麵紫色和黃色的大旗,每麵旗上都寫著鬥大的一個“漢”字。台子上站著劉良、各村的族長,還有各隊的頭領,一個個都身披戎裝、手持兵器。

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日子,劉要率眾起兵。

自打王莽篡權做假皇帝到改國號為新朝做了真皇帝,短短的幾年,讓他造得朝政混亂不堪、稅賦日益加重、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對外,連年不斷和北方的匈奴開戰;對內,又不斷鎮壓東方、南方幾股起義的農民軍。劉看到光複漢業的時機已到,就聯絡了宛城裏的大戶李通、李軼兄弟,準備在五月端陽日發動起義。誰知李氏兄弟被人告密,全家被斬,李通和李軼二人出門在外僥幸逃脫,去向不知。南陽太守和總兵已經調集兵馬前來。恰在此時,當了新野縣遊激(等於現在的公安局長)的胡天帶著幾個隨從到鄉下來征調前線作戰急用的馬匹,正碰上劉子張和家人騎著馬進城,二話沒說,就被胡天攔下。視財如命的劉子張怎舍得自己喜愛的馬被搶走,說什麼也不撒手放開韁繩,胡天就揮刀砍死了他。家人急忙跑回來報信,劉玄正在劉家裏聚會,聽到這個消息,大夥立刻趕往劉玄家中。剛進家裏,就有人來報,胡天領人進了莊子。劉玄這工夫就顧哭了,劉問他:“你想不想報仇?”劉玄抹著眼淚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也是個七尺男兒,怎麼不想報仇?”劉說:“好,你先別哭,聽我安排!”

當下,劉叫人在大廳布置酒宴,又率眾人到院中迎接胡天。胡天並不知道剛被他殺死的就是這個莊的主人,一進院就趾高氣揚地吼道:“朝廷有令,你莊攤派二十匹良馬,供給前線打仗之用,速去給我備好,不得有誤!”

劉賠著笑臉說:“這事好說,我立刻叫人去辦,咱們先到大廳喝杯小酒。”

胡天進了大廳一看,桌上已經擺好了酒菜,樂得他倆眼眯成了一條線,大咧咧地說:“看來你們還是識時務,不用爺費勁,就憑這個,你們就少交幾匹馬也中!”

劉說:“為朝廷效力,義不容辭。我馬上叫人去選馬匹,請官爺先喝幾杯也不遲。”

“好吧!”胡天也不謙讓,挑了首位坐下。劉安排幾個得力的手下人陪著胡天的那幾個隨從在另一桌坐下。

大廳裏的人正喝到高興處,門外傳來一陣哭喊聲,隨即,抬進一個渾身帶血的死人。

胡天一腳踩著椅子,不高興地說:“又是哭又是嚎的,這酒還怎麼喝?”

劉把酒盅往桌上使勁一擲,厲聲說道:“你睜大眼睛看看吧,這人就是被你剛剛殺死的這個莊的主人!”

胡天下意識地“啊”了一聲,覺得事情不好,剛要站起來,劉已經一個箭步躥過去,一手擰住他的胳膊,搶過了他腰上的佩刀。就在同時,他的那些隨從也被身邊的人牢牢地按住。劉把刀扔給劉玄,高聲說道:“殺父仇人就在眼前,你要是個男子漢,就知道怎麼辦!”

劉玄拿著刀,瞪著紅眼珠子,一步步走近胡天。胡天驚恐地扯著嗓子喊叫道:“你們、你們想造反哪?”話沒說完,劉玄的刀已經紮進了他的肚子。隨著一聲聲慘叫,他的那幾個隨從也都被結果了性命。

看著一地的死屍,劉玄撲騰坐到地上,嚇傻了。

劉走到桌前,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揮臂說道:“眾位鄉親,眾位弟兄,大家都看到了吧,莽賊無道,官府肆虐,天下百姓已無生路!事到如今,正是光複我漢室大業的大好時機,明天就是上巳日,咱們就舉旗起事!”

上巳日就是三月的初三,黃道吉日。

已是中午,各莊的人馬還沒有到齊,就連鄰近的劉玄,不但不見他的影子,他的莊丁也一個不見。劉派去催問的人回來說,劉玄怕官府來抓他,昨天夜裏就跑了,他的家人也都四散而去。這個消息讓劉身邊的人開始有些憂慮不安,再看看劉,他的身邊也隻有他二弟劉仲,更讓人產生疑惑。一些人開始交頭接耳。有人就問劉:“你看,就咱們這些人馬能行嗎?”劉有些生氣地說:“怎麼不行?莽賊已經是窮途末路,隻要咱們振臂一呼,天下人都會揭竿而起。”有人又問:“那你家……”話沒說完,忽然有人驚呼:“火——”眾人應聲望去,隻見劉家的莊園上空一片火光衝天、濃煙滾滾,火光中逶迤而來一隊人馬。人們看清了:走在前麵的是騎著毛驢的劉良和騎著牛的劉秀,隨後是一輛帶轎子的馬車,車上坐著劉秀的母親,趕車的是劉秀的妹妹劉伯姬。緊跟著的是一輛裝著兩口棺材的馬車,車後是一群男男女女的家人。

不用說,在場的人都看出了,這是劉家自斷了後路、抱著誓死的決心出征,他們都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他們知道,劉勇猛過人,但卻有些魯莽,而劉良身在官府多年,閱曆豐富,處事穩重。劉秀雖然年輕,在人們眼裏卻是精於心計,頭腦有數。有這三個人領頭,自然叫人放心。

劉秀不是在京城念書,準備謀得一官半職嗎,怎麼回來了?

這話說起來很傷心。劉秀在京城念了三年書,真沒白混,考試時得了一個甲科郎中,按這個成績,怎麼也得在京城謀個不低於執金吾的官職。可是,那時,王莽已經當了真皇帝,一心要掃除跟劉氏皇族沾邊的人。而那個心懷鬼胎、跟劉秀同名的國師公又記恨劉秀沒有更名,又嫉妒劉秀的才學,在上報給王莽的材料中故意寫明劉秀是劉氏皇室真正的宗親。王莽一看,頓時下令,把劉秀趕出京城,永世不得做官。

劉秀心中的理想破滅了,一時萬念俱灰,自感沒臉回家。鄧禹這個小哥們兒很夠意思,他安慰劉秀說:“這對你來說,我看不是壞事,而是好事,你沒了這個幻想,就會有新的理想,說不定會成就你一番大事業。”

鄧禹深知劉秀的心思,就陪同劉秀到鄧晨家,在那兒散散心。他讓鄧晨約了陰興帶著他的妹妹陰麗華一起到城外去遊玩。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在新野縣城郊外不遠的草綠鶯飛的河畔,鄧禹故意拉著幾個男人走在前頭。劉秀和陰麗華倆人,一個滿懷心事、步履沉重,一個滿眼春光、滿臉喜色。陰麗華又蹦又跳地在草地裏采了一大把野花,興高采烈地跑到劉秀跟前,看到他愁眉緊鎖,不由得一笑,把花遞到他麵前,嬌聲說道:“文叔哥,你聞聞,這花多香!”

劉秀低頭無語,不敢正看陰麗華一眼。其實,從他看到陰麗華,就沒敢和她說話。十四五歲的陰麗華已經長成了大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更加美麗。這讓他更加自慚形穢,心中沒了底氣。當上將軍的夢想破滅了,他還有什麼資格去追求這個美麗、高貴的姑娘?

聰明的姑娘早已看穿劉秀的心事,她嫣然一笑,輕聲說道:“我知道你有什麼心事!”

劉秀心中一驚,不由得“哦”了一聲。

“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呢,難道做官做不成執金吾,娶妻就娶不了……”陰麗華扔下半截話,接著說,“你要是真的當了新朝的執金吾,怕就真的娶不了……”

劉秀驚愕得瞪大了眼睛。陰麗華大膽地望著他說:“你在京城念書這三年,多了知識、長了見識,看清了世事,你是劉氏皇室的後人,應該羞與莽賊為伍,而是要做上對得起高祖下對得起世人的大事。你說呢?”

劉秀還能說什麼呢?想不到一個這樣柔弱的小女子會說出讓他內心受到無比震動的話,他一時覺得滿天的陰霾都已散去,眼前一片陽光燦爛、天高地闊。

陰麗華看到了劉秀臉色的變化,微笑地問他:“文叔哥,你不想說點啥嗎?”

劉秀看了她一眼,突然像個孩子似的蹦跳著跑到一個土台上,揮起手臂,深情地朗誦起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劉秀的聲音剛剛落地,陰麗華嬌柔的聲音隨即響起: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心靈的溝通,讓劉秀一下子充滿了自信,從那天起,他立下了恢複漢業的大誌,開始了舉旗起事的準備。

兩年以後,這一天真的來了,劉秀能不參加嗎?

這正是:

騎牛上陣非笑談,

毀家斷路勢不還,

美人江山無輕重,

舍生忘死為兩全。

第七回 力單勢弱吃敗仗

拉幫結夥開勝局

誰也沒料到,第一仗會打得這麼慘烈!

劉組織起來的這夥人,將近八千人,自稱舂陵軍,第一個要攻打的目標是縣城。可是,剛走到半路,就碰上了南陽太守邱錫正和守將梁皋率領前來討伐的八千官兵。人馬相等,舂陵軍盡管有氣勢,裝備卻很差,也沒有實戰經驗,兩軍一開打,就叫人家打得稀裏嘩啦,潰不成軍。混戰中,劉秀的母親和二哥都被殺死。劉領著不到兩千殘兵慌忙後退,跑了好幾天,才不見追兵蹤影。

隊伍停下來休息,眼前是一片深山。劉打量四周,問身邊的人:“這是哪裏?”有人回答:“這是隨州地界的綠林山,離家已有四五百裏。”劉警覺地說:“我聽說這一帶都被號稱平林兵和新市兵的所占,咱們要多加小心……”

劉的話還沒有說完,隻聽一陣鑼聲,樹林中衝出無數的人來,一個個衣著不整、兵器各異,狂喊亂叫地撲過來。劉知道是遇到了綠林軍,忙叫眾人不要害怕,自己帶了幾個弟兄迎了上去。雙方一打照麵,劉就高聲說道:“綠林兄弟,我們不是官兵!”衝到跟前的綠林軍也看出劉這夥人不是官兵,領頭的一個大漢狂喝道:“你們不是官兵,也要留下買路的錢財!”劉拱手說道:“我們是起兵反莽的舂陵劉氏……”那個大漢揮舞著手中的大刀厲聲說:“我不管你是什麼氏,要想從此過,要命的就要留下錢財!”劉身邊的幾個人氣得揮起兵器就要衝過去,這時,綠林軍裏有人大喊:“快住手!”

劉看清了,一邊喊一邊跑過來的人是李通。

“不要打,都是自己人!”

兩邊的人都收了兵器。劉問李通:“你怎麼會在此?”

李通咳了一聲說:“自從和大哥約定起事之後,因占據此地反莽的平林兵首領陳牧和我相熟,我和李軼便來到這裏,準備約他和我們合兵。誰知,我剛到這裏,就聽到家中出事了,隻好在這裏權且安身,一麵打聽你們的信息,一麵擴充人馬。伯升大哥,你們怎會來到這裏?”

劉懊惱地說:“說來慚愧,前天起兵,頭一仗就被打敗,兵潰至此。”

李通說:“事已如此,不必懊惱,你來此正好,咱們兩家合兵一處。”

劉沒等他說完,就把他拉到一旁,低聲說道:“這裏的人都是山賊流寇,非搶既奪,我舂陵兵乃為匡扶漢室大業,豈能和他們同流合汙?”

劉秀沒等他說完,就把話接過去說:“大哥說得不對,綠林兄弟和我們同是舉旗反莽,正可合兵共同對敵。天下反莽的義軍都是一個目標,隻有早日聯合起來,才能不為新軍各個擊破,覆滅新朝也就指日可待。”

劉謖也說:“文叔說得對,管他什麼人,隻要是反莽,咱們都可以跟他合起來幹!”

李通說:“伯升大哥,別猶豫了,跟我上山吧,劉玄也在這兒呢!”

劉說:“這小子怎麼會跑到這兒來了?”

李通說:“平林兵裏沒有幾個識字的,劉玄一來就被當作了主事的先生。”

說著話,李通領著劉等幾個人沿著山道走進大寨。

說來也巧,占據另一個山寨的新市兵首領王鳳剛好過來,要和陳牧商討下山打劫官兵的事情。劉玄看見劉兄弟來了,趕忙介紹給陳牧和王鳳。聽說劉要和他們合兵反莽,鐵匠出身的陳牧心直口快,樂得拍著大腿連聲叫好。訟師出身的王鳳卻是陰沉著臉,話裏有話地說:“聽說你們舂陵劉氏乃是漢室宗族,你們找我們反莽,是不是要借助我們的力量複興漢室?”

劉哈哈一笑,說:“王首領怕是取笑我吧,天下人誰不知莽賊當政以後,我劉氏皇室已如平民百姓一樣。當今,莽賊虐政,人人都受其害,誰不想奮起討之?你我之心不是一樣嗎?”

王鳳用鼻子哼了一聲,冷冷地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劉氏再受其害,也不至於和我們平民老百姓一樣吧?”

劉有些生氣,剛要說話,劉秀攔住了他,指著劉玄對王鳳說:“你看,劉玄就在你這裏,他也是劉氏皇室,不就是因為家破人亡才投奔你這裏來的嗎?”

陳牧有些不耐煩地揮手說道:“反正我是沒想當皇上!推倒了莽賊,咱們能過上好日子就中!”

劉秀笑著說:“陳首領說得有道理,當前最重要的是把反莽的人都聯合起來,這樣才能盡早推翻新朝。至於將來誰當皇帝,自古以來,都是明君當政,天下這麼多人反莽,一定會有能擔起重任之人,說不定王首領就是其人呢!”

一句話說得陳牧哈哈大笑,說:“要是王首領當上皇上,我弄個將軍就行!”

王鳳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沒有笑出聲。

合兵的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當下,幾個人就合計這第一仗該打誰。不用說,劉首先提出要打邱錫正和梁皋,陳牧和王鳳也覺得邱錫正和梁皋的兵馬離自己最近,是個最大的威脅。

這一仗真可謂旗開得勝、出奇製勝。邱錫正和梁皋剛剛把劉打得落荒而逃,正在一邊向朝廷請功,一邊大擺酒席慶功,根本沒想到劉這麼快就會卷土重來。等到劉縯的兵馬來到城下之時,梁皋正喝得醉醺醺的,他提刀上馬,對邱錫正說:“你就在家等著,看我這回把他們殺得一個不留!”

狂妄的梁皋隻帶了一隊人馬,不到三千人。結果可想而知,舂陵兵個個帶著複仇的怒火,奮勇衝殺;綠林軍也不講戰術,怎麼便宜怎麼打,不到一個時辰,梁皋的三千人馬就死傷過半,梁皋也在亂軍之中被人殺死。舂陵軍和綠林軍追著梁皋的殘兵殺進城裏,邱錫正沒來得及跑出城,也被殺死了。

攻下了城池,綠林軍打家劫舍慣了,立刻打開官衙府庫,紛紛搶奪起裏麵的錢物,還有一些人竄到大戶人家,趁火打劫。一時,城裏火光四起、哀聲遍地。劉氣得臉色鐵青,對著陳牧和王鳳生氣地說道:“這還有沒有王法了?非搶即盜,跟賊寇有什麼兩樣?”

陳牧滿不在乎地說:“這年頭哪有王法?是官府把我們逼成了賊寇。”

王鳳用鼻子哼了一聲,冷笑道:“我們這幫弟兄不比你們劉家有家業,不搶不奪指著啥活下去?”

劉說:“現在咱們是義軍,打下了天下,兄弟們都會有官餉糧銀。”

陳牧扯著嗓門兒說:“咱不管打不打下天下,隻想兄弟們眼下怎麼活。”

劉還想說,被劉秀攔住了。他笑著對陳牧和王鳳說:“二位說的有道理,從今往後,凡是從官府得來的財物,除了軍用,我劉家一分不留,都歸兄弟們所有。”

陳牧豎起大拇指說:“好,還是文叔兄弟大度,夠哥們兒!”

劉秀抓住他的手,搖了一下說:“不過,話是這樣說,天下那麼多的州郡那麼多的財寶,可不會白白就給你呀。”

陳牧一拍胸脯,大聲說:“那怕啥,咱們打呀!”從那以後,舂陵軍陸續收編、聯合了許多股義軍,特別是王常率領的兩萬多人下江兵的加入,讓義軍的力量迅速壯大,攻打的城池不是破就是降,短短的幾個月工夫就拿下了中原一帶的大部分郡縣。

宛城就在前麵,這是通向京城長安的門戶。拿下宛城就可以長驅直入進攻王莽的老巢。

此時,義軍已經通稱為漢軍,劉也被公推為主帥。

劉下令:兵分三路,一路奪取宛城以北的城鎮,一路占領宛城以南的郡縣,由他率領大部分主力攻打宛城。

劉秀和王鳳、王常帶領了幾千人馬,沒費力就拿下了昆陽。昆陽這個地方雖然不大,但卻很重要,不但宛城的軍需糧草都在這裏囤積,就連京城的許多物資都靠這裏供應。昆陽丟失的消息傳到京城,王莽又驚又急,慌忙調集各地的軍隊,湊了四十萬人馬,派大將王尋和王邑立即趕赴昆陽。王鳳看見昆陽被層層圍住,害怕得就想棄城逃走。劉秀對他說:“咱們丟了昆陽,很可能就會前功盡棄。隻要在這裏拖住敵人,我大哥拿下宛城,就會很快發兵前來。”他又叮囑王常一定要死守不戰,等他出去搬兵。

劉秀帶了十三人,趁夜騎馬衝出了新軍的大營。奔波了幾天,隻求到不足一萬救兵。他怕昆陽日久守不住,便挑選了三千精悍的騎兵先行,讓其餘的步兵跟隨其後往回趕。

新軍攻打昆陽多日,架雲梯爬城牆、用戰車撞城門、挖地道偷進城,用了很多辦法,怎奈昆陽城池堅固,再加上王常防守得嚴密,始終沒有被攻破。

這一天,新軍主將王尋氣惱之餘,組織人馬,發誓要在當天攻下昆陽。忽聽營外有漢軍殺來,他吃了一驚,以為是漢軍攻下了宛城前來增援。他正要分兵前去迎敵,又見來報漢軍隻有幾千騎,他不由得哈哈一笑:“區區千人,竟敢前來與我較量,豈不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