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道上,翠翠碰到了思湘,思湘拿手揉著眼睛。翠翠有氣無力地喊:“思湘。”翠翠看看日頭,問,“放學了麼?”思湘搖搖頭,眼睛有些潮,像是哭過。翠翠問:“思湘,你怎啦?”思湘不言,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每次湖南的來信信封上都是那樣的字體,是俊傑的字跡。兩年前,學校搬到了大隊中心,每次郵遞員都是把信件送到學校裏,哪個村裏的信件再找本村的學生娃幫著帶回去。家裏每每有信來都是思湘拿回家的。翠翠不解地看著女兒,思湘嘴癟了癟,道:“伯伯去世了。”思湘嘴裏胡說什麼?翠翠扶著頭,腳步站立不穩。思湘忙扶住母親,道:“媽,媽。”思湘把母親扶著在小路邊的草皮上坐下。翠翠抓住思湘的手,問:“思湘,你剛剛說什麼?”又拿了思湘手中的信看,顫索索地從開了的封口裏抽出信來,可她卻一字不識。
翠翠躺在床上,頭腦裏有一會兒全是空白,思湘說什麼?“伯伯去世了。”她讓俊傑叫四春為大大,讓思湘和思俊叫祥泰為伯伯的。“伯伯去世了。”祥泰去世了?祥泰才三十八歲,正當壯年呀。可信上說得清清楚楚,祥泰去世了,翠翠雖不識字,卻認得那是俊傑的字跡,“爹爹平時就常咳血,我和姑姑勸他去城裏看醫生,他也不去,還不讓我寫信告訴您,每次讓我給您寫信也隻許報平安,爹說,您這一輩子太苦了,不能再讓您心裏不踏實。娘,我知道,爹爹麵上雖平靜,可他心裏是想您的。他去世時咳血不止,還不停地念著您的名字。”思湘哭著給翠翠念的信,是的,祥泰去世了。翠翠眼裏已沒了眼淚,心如被掏空了一般。心裏總以為還有機會見麵,還有機會見麵的,沒曾想五年前的那一麵竟成了永別。
四春端了碗小米混著野菜的稀飯給翠翠,空氣裏有種粘粘的野菜和米的清香,不知四春在哪兒弄來的小米。四春說:“你一整天水米沒粘牙了,吃點吧。”翠翠道:“我不餓,拿去給孩子們吃吧。”四春囁嚅著道:“人死不能複生,你總得為活著的人想想吧,俊傑沒了爸爸,他不能再沒有媽媽吧。”四春把那碗小米野菜稀飯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出去了。翠翠看四春,四春矮小的個子更顯消瘦,步子也顯出一種疲態來。
四春坐在屋前的台階上,清涼的夜色透過樹的枝枝椏椏默默地灑在院子裏,小村的夜顯得靜謐,安寧;而這靜謐安寧隻是一種假像,並不能掩蓋因饑餓帶來的淒涼。四春把頭伏在兩膝間,看著像是睡著了。十五年了,他和翠翠做了十五年的夫妻。當初,他明知道她的心不在他身上,他卻不甘心,他對她好,可無論他對她多好,她的心隱隱約約的總在那個人身上。如今,那個人沒了,對手沒了,他卻顯出無限的失落來。
或許一開始就錯了,他清楚地記得他和翠翠成親的那個新婚夜,翠翠一下子跪在他麵前,哭著告訴他,她有丈夫和孩子。可他不在乎這些,他隻在乎她這個人和以後。日子如車輪一樣沿著它的軌跡轔轔地朝前行駛著,他幾乎認定她是他的驕傲了,在村裏人眼裏,在這一帶大小十幾個村子裏,沒有哪個年輕媳婦子有他的翠翠長得漂亮的,而翠翠還心善,和氣。每每別人開起四春的玩笑:你個矮墩子,長得跟武大似的,竟娶了翠翠這樣的漂亮娘們!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四春也不惱,隻傻傻地笑笑,他喜歡別人這樣誇翠翠。如果沒有五年前的那次祥泰尋親,四春心中的憨人有憨福或許會伴隨他一生。祥泰的出現打破了四春平靜的生活。他感覺得出他在翠翠心中的份量,為著孩子,他們不過是和和氣氣地過日子罷了,他倒寧願是那個孑然一身的祥泰。祥泰去了,永遠的去了,四春心裏應該暗暗高興才是,他卻高興不起來。或許五年前他應該讓翠翠隨了祥泰去才是,即使他和孩子們相依為命。四春摸了一把臉,抬起頭來,目光看向清冷的夜,天上有微弱的幾點星光,沒有月亮。翠翠那如月亮般剔透的心,他從來都沒有真正擁有過。也有人說他懦弱,自己老婆睡在身邊,心裏卻裝著別人,自己明明知道,還得充好人,裝大度,一個有氣性的男人哪能這樣?別人笑就笑吧,他知道,唯有這樣,翠翠的心還和他近點,還會感激他。他一腳踢開腳邊的一塊娃娃們玩的碎石子,他不要她感激他,他不要充好人,他就要她像簡單的女人對男人那樣待他。
四春進屋去,看翠翠正坐在妝台那,用一支素銀梅花釵子挽了頭發,釵頭那小小的幾朵梅花泠泠地斜在腦後,不顯眼,不張揚。鏡子裏,煤油燈的光跳躍著,映著鏡子中的人。四春一肚子氣像突然鬆口的汽球,泄了,道:“哪來的一支頭釵,怎麼從沒見你戴過?”翠翠看著鏡中的影子,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四春知道她不願意說釵子的由來,也不再打聽。自此,翠翠便日日戴著這支銀釵子。
再艱難的日子總有過去的一天,夏天去了,秋天來了。人們也漸漸從饑餓中熬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