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宏才蓋房子來了,拉了施工隊來打地基,倒地梁,兩三個月時間,一座三層的小洋樓就立起來了,威威武武的,立在劉家灣一群矮房子中間,格外顯眼。儒霆是宏才的叔,宏才蓋房子時節,儒霆勸宏才,蓋個兩層就行了,蓋三層,招招搖搖的,那麼大屋子又住不著。宏才卻道,誰有本事誰蓋大房子去,管別人怎麼說?要是總在乎別人說,不得活了。宏才不理會叔的勸說,自顧自的大房子蓋起來了。蓋起來之後,菊香回來住。原來菊香跟著在工地上住工棚,一五一十地安置男人的衣食,這回菊香專門在家做太太,隻需照看著兩娃娃上學就行。
轉眼又是秋天。
茂新把一布袋一布袋棉桃從田間搬到田頭,茂新的大孫子文峰放學了很懂事地幫爺爺,他把一布袋一布袋棉桃堆在自行車後座上,茂新的小孫子文強在後麵扶著,兩兄弟運回家。茂新老頭來來回回在田裏摘棉桃,月亮已經升起來了,還下了點露水,這樣最好,濕點露水,棉花上就不沾葉子,回家好剝些。老頭兒兒子兒媳跟一個親戚到建築工地打工去了,村子裏沒幾個青年勞力了,能往外奔的都往外去了,留在村裏的老的老,小的小,再就是些婦女。想他當村長的那些年,隊裏多紅火,多熱鬧,雖然也有吃不飽肚子的時候,日子也過得苦,但人精神上舒坦。唉,這年頭,光種地是不行了,兩個孫子上學要花錢,蓋房時還欠了一點債,如今,公糧提留又貴,地都快種不起了。可一個農民黃土都埋了半截了,種了大半輩子的地,不種地的話又能幹什麼呢?茂新老頭心裏不禁有些淒涼。
“茂新叔,該回去了。”也在田裏摘棉桃的水發說。難得水發有這樣勤快,兩畝地種得像什麼樣?一根棉杆上沒幾個棉桃,真是糟蹋了這地!可水發照樣種他的地,水發種地是不完公糧稅費的。水發早年精神有問題,發起病來,脫了衣服滿村子亂跑,後來好些了,娶了個女人叫明珠,又是個瞎子,生了兩個兒子,大春和二春,大春還好,很好很懂禮貌的一個娃娃,二春就不行了,一隻手朝裏歪,還有羊顛瘋,和一幫娃娃玩著玩著,突然就像塊門板一樣,直挺挺地倒下去了,口裏吐著白沫,抽著痙,把人嚇得!這樣一戶人家還交啥公糧,完啥稅?饒其這樣,水發種地除去化肥農藥種子,還是管不了一家人的衣食。這些年虧了明珠到外麵給人打卦算命才養活了一家人。
“就快完了。”茂新說。兩人一同摘著棉桃往田頭去。
“茂新叔,知道今年秋後要交的提留麼?”水發問。
“你操心這幹啥?你又不交。”
“聽東明說,一畝田要交五百多塊呢。”
“五百多!還讓不讓人活了?”老頭憤憤地說。想前些年種地還能落幾個錢,現在種地不虧本就不錯了,地分給你了,不種還不行,不種,照樣收你公糧提留。舊社會,人人都想有地,現在,田地對農民來說竟是一種負擔了。
“我看東明三天兩頭開會,哪有那麼多會開啦?有人說,大小隊幹部三兩天就上城裏去上館子,那錢是哪來的?東明家裏成袋的蘋果梨堆在家裏給兩個娃娃吃,就他東明和嬌美比別人的地種的好啦?聽說,現在城裏有專門做那種生意的女人,保不準這些大小隊幹部不去玩。”水發絮絮叨叨的。雖然水發精神不正常,但也隻是他發病的時候,這會兒水發又沒發病,他的話也不可不信。茂新隻覺血往上湧,心裏堵得慌。水發繼續道:“難道這些大小隊幹部到城裏玩女人,找小姐的嫖帳也要老百姓攤派?”
到了地頭,水發說:“茂新叔,回去吧,回去吧,事是做不完的。”背了兩布袋棉桃回去了。茂新還有半壟棉桃沒摘,心裏不放心,別被賊娃子半夜來摘去了。茂新還是把那半壟田摘完了才回家。
晚飯是麵條,麵條簡單。吃過晚飯,文峰和文強已是哈欠連天,兩娃娃還吵著要看電視,被茂新打發著去睡了,明天好上學。
月亮又明又亮,照得地上白晝一般,茂新拿兩張凳子在門口支了個簸箕,倒了兩布袋棉桃在上麵,就著月光坐在門口剝桃花,這樣不用點電燈,省電錢。說起這交電費,又是一件既好笑又為難的事,按每家每戶用電度數收吧,加上各種損耗,一度電貴得嚇人,按人頭收吧,一次紅兵和東明去收電費,明珠指著自己的眼睛問:“你看我也是用電的人?”問得兩人無話說。窟窿大了,怎麼堵都不是。茂新看堆了半堂屋的棉桃,心裏畢竟還是高興的,今年年成不壞。這些棉桃他一個人剝到半夜雞叫都剝不完,但棉桃在屋裏讓人放心。
像茂新這樣借月光在門口剝棉花的還有好幾家。
柳婆婆來到茂新家門口,說:“今又摘回來不少哩。”茂新端了椅子出來,柳婆坐下幫茂新剝棉花。柳婆沒種地,一個一生勤勞慣了的人,讓她無事可幹,她還真不習慣,於是,柳婆便今天這家,明天那家給人家剝棉桃。
柳婆和茂新對麵坐著,手裏剝著棉桃,不多話,身邊的籮筐裏雪白的棉花慢慢堆了起來。
金漢搖著把扇子晃了過來,在茂新家門口站住了。柳婆問:“金漢,你家裏花都剝完了?”
“就我一個人那點地能有多少花?哪像茂新叔一個人種五六個人的地,棉花就剝不完,賣的錢也多羅。”
金漢這人小肚雞腸,生怕給好處別人占了去,總是想著自己占便宜。茂新性子耿直,不喜他,也不去屋裏端椅子請他坐。聽了金漢這陰陽怪氣的聲氣,道:“我種再多的地,怎麼也不如你牛,種地不用完公糧,收多少都自己的了。”金漢一個人年歲大了,屬孤老,拿不到國家補貼,種地也就不交稅,兩清了。
金漢沒了話說,他聽得出茂新老頭話裏的嘲諷味道,搖了扇子走開了。那邊嬌美,小娥家都在家門口剝花,幾家人說著笑話。秋夜慢慢涼了。
柳婆回家時,拉拉剛睡醒,叫著要小便。柳婆把拉拉抱下床小便後,又把拉拉放床上,拉拉翻個身又睡著了。天有些轉涼了,柳婆去關窗戶,外麵,月華如水,一絲烏雲蓋過月華,柳婆心裏沒來由地一顫,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多年前的一天,她也有過這種預感,她收到湖南的來信,祥泰去世了!祥泰去世了!她一生中最親的人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