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時節，活兒累，忙了一天的人們早早收拾了睡下了，天上稀稀朗朗地灑下幾點星光，灑在院子裏，院子裏，翠翠坐在台階上，思俊在翠翠懷裏睡著了，她聽得到屋裏三人的醉酒，但她不想去理會。她拿思俊柔軟的小手撫摸著自己早已爬上皺紋滿是淚水的臉，可有誰來理會她心裏的苦？
院子裏還有思湘和俊傑，兩娃娃端了椅子分坐在院子的兩邊，兩人互不理睬對方，都保持沉默，兩人可能也慢慢理解了父母心中的苦楚與無奈吧。
“翠翠姐，翠翠姐。”是新枝，新枝輕輕拍了拍翠翠的背，“睡著了？”
“沒。”翠翠揩了揩臉上的淚痕，道，“沒呢。有甚事呀？”
“夜深了，茂新在你家喝酒吃飯這麼晚了還沒回去，我來看看。”
翠翠抱著思俊站起來，道：“還在屋裏喝啊，說呢。”
兩人進屋，屋裏燈亮著，三個男人卻都趴桌上了。新枝去推茂新，在茂新耳邊道：“回家了，回家了。”茂新口裏嘟嚕了兩句什麼，聽不清，還趴桌上。祥泰沒喝醉，抬起頭來，道：“他喝多了，別多動他，小心吐了。我來背他家去吧。”翠翠放下睡熟的娃娃，和新枝一起把茂新弄到祥泰背上，背到茂新家門口，還是吐了，吐了一地，祥泰的衣服也髒了。新枝要弄水給祥泰擦擦，祥泰說沒事的，沒事的。口裏說著過這邊來。
翠翠用兩條長凳，一扇門板在堂屋裏搭鋪，鋪搭穩了，搬出被褥來鋪好。她對一旁愣看著她的祥泰說：“過來幫我一把吧。”兩人合力把四春弄到了鋪好的鋪上。翠翠對祥泰道：“你和俊傑在思湘房裏睡，我帶著思湘思俊在東廂房睡。時候也不早了，你也洗洗睡吧。”翠翠就要去幫祥泰拿毛巾盆。祥泰忙道：“不忙，不忙，我幫你把這桌子收拾了再說。”翠翠看一眼桌上的杯盤狼籍，說：“我慢慢收拾吧，這一夜還長著哩。”“你昨晚上一宿沒睡，白天也沒功夫睡，別把身子熬壞了。”祥泰就去收拾桌上的碗筷，翠翠也就不再拒絕，俊傑和思湘兩娃娃一時間仿佛懂事不少，兩人進屋來幫忙掃地的掃地，洗碗的洗碗，一時間，收拾妥當了。一宿無話。
次日，四春醒來，望著屋頂，回想著昨晚上酒桌上的事情，說了些什麼，他都記不太清了。祥泰起來了，他看四春還躺著，笑問道：“酒醒些了？”四春撐著身子就要坐起來，祥泰幫了他一把，四春坐起來，道：“我不大喝酒的人，昨天確實多喝了點，現在頭還有點疼。”祥泰道：“那你就好好休息。我們也叨擾了幾天了，知道了俊傑娘一切安好，我也放心了。我和俊傑今兒就回湖南去了。”四春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還是在做夢？這兩個不速之客的突然到來使這個家激起千層浪，如今，波浪還末平息，兩人突然就說要走了。四春一時無措，忙喊：“翠翠，翠翠。”
翠翠平時天麻麻亮就起床了，這幾天可能確是太累了，天明還沒醒來，聽到屋外四春的叫聲醒來，睜開眼，看到思湘在床頭哄思俊玩，責怪女兒道：“你早醒了，怎不叫我呢？”思湘說：“我看你睡得太熟，就沒叫你。”翠翠攏了頭發起來，就聽屋外四春道：“翠翠，祥泰要回湖南去呢。”
翠翠聽了，心裏揪心的疼，趿了鞋出來，眼巴巴地看著祥泰，道：“真的要走了麼？”眼淚早糊滿了麵。俊傑提了包袱從房裏跑出來，拉了翠翠的衣角，嗚嗚地哭。翠翠也摟了俊傑哭。祥泰拉過俊傑，黑著臉對俊傑道：“不記得我昨晚上跟你說的話了？快別惹你娘傷心了。”祥泰拉了翠翠在四春躺著的鋪邊坐下，遞了條毛巾給翠翠擦眼淚，道：“翠，你別難過，我們知道你還活著，過得不錯，我這心裏頭的一塊石頭算是撂了地，我也很知足了。等過些年，俊傑再大些，我就讓俊傑來看你。你現在的這個家更需要你，思俊還這麼小，思湘也不能沒有媽媽。”祥泰摸摸俊傑的頭，說，“不知不覺俊傑已長成小夥子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而我一個人這些年也過慣了，現在知道了你的下落就更安心了，你也就不用為我們掛心。”翠翠早哭成淚人一般。祥泰又對四春道：“四春哥，你長我幾歲，就容我稱你聲哥。你是翠翠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和俊傑的恩人，我看到你和翠翠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祥泰看看屋外，道，“天也不早了，我和俊傑還要趕到縣城裏趕車。”翠翠哭道：“這就走麼？多過些時日。。。。。。”四春也道：“是啊，才兩天就走，總要多過些時日。”祥泰道：“我和俊傑出來有些日子了，他姑姑一個人在家，免得她掛心。”
翠翠就要去燒灶做飯，恨不能變出山珍海味來給祥泰和俊傑吃，就是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她也是願意的。祥泰看看屋外，又看看哭得氣咽的俊傑，越拖越難得走了。便道：“昨晚上吃得太多，燒了也吃不下，趁現在天早涼快好趕路。”便牽了俊傑的手要走。翠翠讓等等，忙到灶屋裏把昨天蒸的饅頭，甜糕用幹淨籠布包了許多，又用隻小竹籃子把碗櫃底下藏的所有雞蛋都裝了。提了小竹籃子趕出來，祥泰已經走了，四春拄了棍子站在院子裏。翠翠提了籃子飛跑出去。四春看著翠翠趕上祥泰父子倆，翠翠和祥泰說著什麼，又和俊傑說著什麼。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四春勝出了，翠翠最終跟了他，他卻高興不起來，他倒寧願是祥泰，是那個翠翠心裏裝著的祥泰。四春轉過身進屋去，清晨清亮的晨光裏，身影越發顯得孤單清冷。。。。。。
早晨在田裏幹活的人們，看到村路上，翠翠送著祥泰俊傑，這幾日，全村的人都在談論翠翠和四春的首尾，所有的眼睛都靜靜地看著事態的發展，都在心裏猜測，翠翠會跟了誰去呢？當然，不是自家人，不關自家事。翠翠一路走一路哭，走一路哭一段，短短的一段村路竟走了個把小時。舊時的走西口還有點盼頭，盼著親人歸來的那天，此時的送別竟是生離，沒有了盼頭，或許到了墳墓裏才有相見那一日。
田裏幹活的人看不下去了，心裏一酸，眼淚也出來了。新枝也在這群人裏，說：“得有個人去勸勸呀。”旁邊就有人說：“新枝，你和翠翠說得來，你去勸勸。”新枝丟下手裏的活，跑過田壟，跳上村路來。這時，思湘看母親久久不回來，也抱了思俊來尋母親。翠翠摟了俊傑哭，思俊看媽媽哭，不知怎麼回事，也哇地哭開了。新枝抱過思俊，感激昨晚上祥泰背茂新回家，一邊哄思俊一邊對祥泰道：“怎麼才來就要走了呢？多過些時日呀。”祥泰說：“該回了，該回了。你們也都回吧，別送了。”牽了滿臉淚痕的俊傑趕路。新枝拍哄著思俊，又去安慰翠翠：“翠翠姐，你也要保重身子，娃娃知道了地方，過兩年就會來看你，你也能去看他們。以後日子還長哩。”翠翠淚眼模糊地看祥泰牽著俊傑走遠，拐過另一個村落，看不見了。翠翠隻覺身子一軟，靠在了新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