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裏,酒過了一巡,茂新再要篩二巡時,四春說:“還是留晚上喝吧,吃過了飯要上工,隊上還有那麼多事等你去安排,晚上再喝。”茂新便把酒瓶放到祥泰麵前,說:“大哥,你遠來是客,你隨意,我先吃飯了。”祥泰說:“我喝酒也沒量,勉強能喝一杯,我也吃飯了。”四春叫翠翠盛些飯來,看翠翠不在堂屋裏,便自己拿了桌上一隻空大碗到灶屋裏來,一眼看到柴堆裏,翠翠給思俊喂奶,一邊垂淚,四春道:“你也別為難自己了,你留下也好,跟他回湖南也罷,都由你自己選,我劉四春決不會為難你。”四春就去找鍋鏟盛飯,盛了飯出去大聲招呼人多吃些菜。
翠翠一手抱了思俊,又端了些甜糕到桌上去,又囑咐俊傑多吃些。四春冷眼打量翠翠,看她眉眼活泛,心裏一陣難過,果然,她一聽說留去隨她,就不同了。古人說得真沒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古人也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跟著他過了十年,一旦說要離去就離去了,竟毫無留戀,枉費了這些年他對她的好。
飯後,馬上要上工,翠翠囑咐茂新,晚上收工了還來家裏吃飯。
卻沒等到晚上收工,四春就回來了,勝祖背回來的。四春割麥的時候手上狠勁地割,腳步退後慢了些兒,鐮刀割到小腿上,割了個口子,剛磨過的鐮刀,刀口鋒利,加上四春手上的狠勁,口子有點深,褲子也割破了。
翠翠看勝祖背著四春進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丟了手裏的活,問怎了,怎了?一麵找椅子放下四春。祥泰抱著思俊,帶著俊傑和思湘在屋後捉知了,找野蠶蛹,思湘仍然與俊傑不睦,兩人互不說話,目光接觸也是互相瞪對方。祥泰突然聞聽到前屋吵鬧,忙帶著娃娃們上前屋來,弄清楚四春是割麥割傷了小腿。勝祖放下四春後,對裏屋叫道:“翠翠嬸,四春叔我交給你了,田裏還有那些麥捆子我要趕在下午拉到禾場上去,我先走了。”翠翠在房裏找幹淨布條給四春包傷口,應道:“勝祖,謝謝你了,喝口茶再走。”勝祖道:“不了,不了。”對祥泰禮貌地笑笑,又對四春說:“四春叔,你好好養傷,田裏的事就不用操心了。”說著,就一溜煙跑出來了。一路上,勝祖可憐又可歎,可憐翠翠這樣美麗善良的一個女人既有如此曲折磨難的命運;可歎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樣尷尬這樣離奇的事既然就發生在身邊。
翠翠找了塊幹淨的軟和的布出來,思湘抱著思俊,蹲在四春身邊,四春安慰思湘:“思湘,爸爸沒事的,一個小傷口,兩天就好了。”祥泰端了盆幹淨水來給四春清洗傷口。血已經止住了,祥泰把傷口周圍的血跡擦淨,從翠翠手裏接過布條包紮,動作利索幹淨。包紮好了,祥泰說:“我背你到床上去,躺躺吧。”四春隻得笑笑,點點頭。四春趴上祥泰肩膀的那一刹那,心裏馬上就後悔了,他立即感覺到了,祥泰的肩膀遠比他的厚重結實,他立即明白了為什麼這麼多年來翠翠心裏念念不忘他的原因。躺到床上,四春的心靜下來了,沒有了事情做,可以明正言順地偷懶了,也沒有了剛才的心浮氣燥,他就是因為心浮氣燥才割傷了腿。四春看著頭頂上白色的帳頂,他有足夠的時間慢慢想一些事情,許多事還是順其自然吧,心裏頭總是患得患失也於事無補。
茂新收工回來,太陽已經落山,炊煙在村子上空嫋嫋升起。他走進四春家看望四春的傷勢,翠翠一家子也正等著他到來開飯。四春不要人背或挽扶,讓思湘找了根結實的木頭扶著走路。
四春扶了棍子到堂屋的桌邊坐下,翠翠上了菜出來,互相招呼著都圍桌邊坐下了,思湘也在四春旁邊坐了。四春對翠翠說:“你也別忙活了,一塊吃吧,不知以後還能不能一道吃飯呢。”翠翠裝著沒聽懂四春的話,說:“你們先吃,抱著思俊,他的手滿桌子抓來抓去,也吃不成。”四春也沒勉強她,由著她忙去了。很快,思湘和俊傑吃好了下了桌子。翠翠端上油燈來,三個男人就邊吃邊喝邊說話,由舊社會的裁縫百雜說到現在莊戶人家,由死去的劉老爹說到苦命的三嬸,說到死去的劉柱兒,由打土豪分地主說到如今的合作社。。。。。。斑斑駁駁,零零碎碎,閑閑散散。很快,中午剩的大半瓶白酒就見了底。祥泰自知量淺,又是客邊,出門在外的,喝過一小杯後,便不肯再喝,大半瓶酒多是四春和茂新喝了。四春本不善飲酒的,但有了心事,幾杯酒下肚,就醉了。大凡平日裏話不多,悶葫蘆似的人酒後話就特多,四春就是那種人。四春伏在桌邊,拉著祥泰的手就絮絮叨叨地說:“祥泰兄弟啊,那天我進院門看你第一眼就知你是個好人,我這眼光看人是從來不看錯的,好人都有一個特點就是麵善,兄弟你雖生得高大,可麵善著哩。唉,可這世上好人大多命苦。”趴在桌上的茂新附和了聲“就是”,就又趴在桌上了。四春接著道:“咱們也都算是苦命中人,我從小就沒了爹娘,跟著大伯長大,生得矮小又常受人欺負,舊社會沒少受劉柱兒欺壓,忍氣吞聲地在外做活。娶了翠翠,我們一家子就被劉柱兒逼到荒郊野外。兄弟,都怪我一時鬼迷心竅,要是我當初不花那些錢把翠翠買回來,也就不會使你夫妻失散這些年了。”祥泰拍著四春的手,說:“大哥,你別這樣說,如果當初不是你,說不準翠就被劉柱兒的大婆磨折死了;或是又被賣到哪裏去,不準早不在人世了,你實在是翠的救命恩人啊。”四春揮了揮手,笑了笑,道:“兄弟,你這樣說太誇我了,我也不是啥好人,當時,我是存了私心的,我看翠翠長得漂亮,周圍十裏八村的姑娘媳婦中沒有容貌有她出眾的,而且她一眼看上去就麵善,我就看上她了,不惜傾家蕩產買了她回來。我確實沒有看錯人,翠翠善良勤勞,孝敬老人,尊敬長輩,對人接物,總讓自己吃著點虧,村裏和她接觸過的人沒有不說她好的。在家也是持家勤謹,有好吃的好喝的總是先讓著別人,最後才輪到她自己。翠翠確確實實是個好女人。不過,她跟了我十年,十年哪,我無論對她怎樣好,當然,不是說她對我不好,她也對我好,關心我,體貼我,但她的心卻不在我身上,我總覺著我們中間無形中總有個人,看不著,摸不著,我卻被他打敗了。兄弟,你好福氣啊,翠翠一直念念不忘了你。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明兒,你就帶了翠翠走,帶她回她想回的家去。你就帶了翠翠走。。。。。。”四春說著說著竟伏在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