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 五(2 / 3)

“我到家的時候,年已經過了,那天是正月初三,我記得那天,我拄了根木棍,衣衫襤褸,蓬頭垢麵地出現在院子裏時,俊傑正在院子裏玩,看到我,忙向屋裏叫:‘姑姑,有個化子,有個化子。’祥瑞從屋裏出來時,看到是我,抱著我哭了。我離家一去就是半年,地荒了,娘也病了。家裏冷清清的,雖是正月裏,卻沒一點過年的氣氛。我在娘房門口張了張,娘睡了,我不敢吵醒她。祥瑞先給我弄吃的,然後燒了一大鍋水我洗頭洗澡,生怕我身上有虱子。把我換下的破舊衣服拿到院子裏,用棍子敲打。我收拾幹淨了才敢去見娘。

“祥瑞說,娘病後,便時常昏睡。我進娘的房間時,她還睡著,我就坐在她的床前守著她,等她醒來。半年的時間,娘瘦了好多,臉上皮膚鬆垮垮的,頭發也白了好多。俊傑也靠在我身邊陪我,他一會看看他奶奶,一會看看我,一副很心安的樣子。直到那薄薄的日頭光晃著東麵的窗欞子,娘才醒來。她抬起眼睛,看到我,口裏念道:‘祥泰,是祥泰麼?’娘從被子裏伸出手,我忙握著娘的手,說:‘是我,我是祥泰,我回來了。’娘看了看我,在枕頭上點了點頭。娘的手一點肉也沒有,瘦得隻是一把骨頭,全幹了。我那時,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知是啥滋味。祥瑞進來,喂了兩口水給娘喝,要給娘喂吃的,她搖了搖頭,又睡著了。我問祥瑞有沒有請大夫,祥瑞說,請過了。祥瑞說,你走後不久,娘就病倒了,大夫說是中風,看過一次,大夫就不願來了,讓好吃好喝的安置老人。

“第二天一早,我在院子裏整理農具,地頭荒了,家裏早沒了糧食,祥瑞把她的手飾變賣了。我那時就在心裏想,等到我有了錢,等到俊傑娘找回來了,我一定給祥瑞多打些手飾,風風光光地嫁她。我正想著這些,俊傑出來叫我,說,爹,奶奶醒了,要見你呢。我忙丟下手中的活,跑去娘的房裏。祥瑞扶著娘坐著,一邊給娘梳頭,一邊和娘說話,娘看上去精神還不錯。娘看到我,伸了手讓坐在一旁。我在床沿坐了,牽了娘的手。娘說,祥泰啊,別再去找你媳婦兒了,啊?我低了頭,怕看娘的臉。娘說,你已經盡了心了,別再去找她了,她八成已不在人世了。我對娘說,娘,您好好歇著,我到鎮上去給您買雲片糕去。我從家裏出來,筒了手往鎮上去。翠,我不相信娘說的,你不在人世了。我們成親之前,娘讓人合過我和你的八字,那合八字的人說你是一個有福有壽的人,我怎麼也不相信,你會不在人世。如果你真不在人世的話,我咋一點預感也沒有?你總會來給我托個夢吧?那天,我一直朝集上走去,天有點陰,風吹著,像是要下雪了。兩年多過去了,你突然就這麼消失不見了,沒有一點征兆。快到集市的時候,我們家以前的長工齊敦兒趕了牛車來,喊我:‘祥泰哥,你腳程咋這樣快呢,祥瑞跑了我家去,說老太太不行了,讓我追你快回去呢。’我聽了,叫了聲娘,立即掉頭往家跑。齊敦兒說:‘上牛車來。’我爬上齊敦兒的牛車,接過齊敦兒的鞭子,便往家趕。齊敦兒這牛車原是咱家的,後來就作工錢抵給齊敦兒了。我到家門口時,祥瑞正端了盆水往外潑,我看她臉上掛著淚,道:‘娘怎樣了?’祥瑞哭著搖了搖頭。我立即往娘房間跑,我握著娘的手,喊她,娘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祥瑞在門邊道:‘哥,你走後,娘對我說,讓你不要再去找我嫂子了,讓你再娶個媳婦好好兒的過日子。娘說完這話,還吃了點東西,突然就不行了。我就跑去讓敦兒哥去追你。’再看娘,娘已經斷了氣了,她是要親耳聽到祥瑞把她的話說給我聽才放心去的。”

翠翠拉了衣襟擦眼睛,道:“是我對不起娘,對不起祥瑞。”

祥瑞用他的大手掌揩翠翠的淚水,道:“你也不用自責,都怪那些遭天殺的土匪。”

屋裏有片刻的寧靜。兩人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恍惚光陰又倒回去了十年,可千回百轉,繞來繞去,卻繞不開這十年的人世變幻與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