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饑餓,疾病,生老病死,天災人禍,不管人世間發生了什麼事情,時間的序曲依然繼續,太陽照常升起,照常落下。時間悄悄到了一九五五年夏。
一九五五年是不平凡的一年,這一年劉家灣實行了農村合作化,田地,農具,牲畜全都歸合作社所有,大家一塊下地勞動,記工分。
昔日的劉家大院,現在的劉家灣小學,屋簷下吊了一隻鍾,每天清晨,鍾聲響起,劉家灣全村的青壯年勞力們就陸續地走出家門,男人們丟下手中的碗,女人們關照娃娃趕緊吃了早餐去上學,把門關好。然後拿了草帽,匆匆地攆出來。大夥都在學校門口集合,由隊長茂新派工,薅草的薅草,追肥的追肥,晚上,由記工員記工分。茂新下巴留有青青的胡子茬,披一件舊藍布衫子,有條不紊地派工,遇到問題,稍皺皺眉頭,很有魄力的樣子,社員們也會服他。分派完活計,大人們去上工。儒霆和上麵派下的兩個老師便陸陸續續地來了,儒霆不忘朱子遺訓,清晨即起,灑掃庭除。拿了把大掃帚,嘩啦啦地把整個院子掃一遍,慢慢地,那些學生娃娃們一個個也來了。
加入合作社有好也有弊,好的,像一些家庭困難,沒有壯勞力的家庭,日子就相對好過些;中國向來有句老話,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一村子人攪和在一起,總有那些溜奸耍滑的人。而社會規律就是這樣,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金兒已經十三四歲,能出工掙工分了,這幾年跟著劉權兒夫婦倆過生活,寄人籬下,劈柴,燒火做飯,下地幹活,會幹的不會幹的活都得幹。吃不飽肚子,挨白眼,那也在意料中。合作化了,幹集體了,金兒也半大小子了。劉權兒老婆對劉權兒道:“這集體合在一塊了,咱家也該分分了。咱們又不是金兒的親娘老子,養這小東西幾年也夠對得起他死去的老子了,再說了,金兒這小東西也不小了,能單獨過活了。”劉權兒夫婦便把金兒分了出來,金兒重新到村頭那間屋子裏住,自己燒灶起火。劉權兒老婆逢人便述說自己的功勞,“他那親生的娘狠了心走了看也不來看他一眼,還不是我看護著他,冷了給他絮棉,熱了給他做單衣,家裏再揭不開鍋,也不少了他的嚼吃,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聽的多了,總不過那些話。那聽的人也隻淡淡笑笑,便走開了。
茂新安排了金兒和村裏一個六十多歲的孤老有財老漢去喂豬。喂豬相對於在田裏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來說,這可是個輕省活兒。這一老一小就成了搭檔,早起,金兒和有財老漢就在豬舍旁邊的小屋裏熬豬食。豬食是剔下來的一些小的紅薯,紅薯梗兒,支起一隻大鍋,把洗過的紅薯倒進鍋裏煮,煮爛了便給豬吃。有財老漢在灶下燒柴,金兒攪鍋。“金漢,”有財老漢叫,他已不叫他金兒,而叫他金漢了,半大小子了,老漢喜歡叫他金漢。“撈兩塊煮熟了的紅薯結我。”金漢便用鍋勺撈了兩塊給有財老漢,老漢兩隻手調換著,吹著氣,便把兩塊熱紅薯吃進了那豁牙的嘴裏,金漢也撈幾塊出來吃。兩人一邊熬煮豬食,一邊也偷食飽了。有財老漢叮囑道:“金漢,你可千萬別說咱爺倆吃紅薯的事給別人聽哩。”金漢道:“我曉得哩。”紅薯煮得稀爛了,金漢拿了一個葫蘆瓢把稀爛的紅薯羹舀了倒入木桶裏,然後和有財老漢拎到豬舍裏,那些豬早餓得嗷嗷叫,一見豬食就都圍了上來,兩人把豬趕開,把豬食一瓢一瓢舀進豬槽裏,那些豬立即不叫了,忙把頭紮進槽裏,隻聽見陣陣豬吃食的聲音。
早上喂過了豬,兩人歇了會,便議定,由金漢去塘裏撈浮萍,有財老漢照看豬,在家切豬食。金漢便拿了撈浮萍草的長竹竿,網子,挑了裝浮萍草的籮筐,晃蕩著到村裏各個池塘撈浮萍草。這豬可是個吃貨,食量大,除了隊裏的那些高粱,剔剩下的紅薯土豆,還得到處給它們弄吃食。金漢不喜歡悶在那間熬豬食的小屋裏,他喜歡到野外跑跑,各個塘裏撈撈浮萍草,河坡野地裏挖挖豬草,一邊幹活,一邊玩耍。撈浮萍草時,看四周沒人,到塘邊地裏瓣兩個玉米藏浮萍草裏麵,到野外挖豬草時,不準能撈到一兩個半生不熟的果子到口裏。回到喂豬的那間小屋裏,和老漢烤了玉米吃,兩人心知肚明,誰也不朝外講。中午晚上,兩個人在熬豬食的那口大鍋裏燒火做飯,兩個都是沒有家小的人,都便宜行事。過了一陣子,金漢的頭上不知怎的長了個包,有財老漢看了,說,沒事的,是熱毒。找了兩片草來,用嘴嚼碎了,幫金漢敷在長包的地方,過了幾日,包化膿流出膿水來,黃色的粘粘的液體,有財老漢拿草葉子幫他揩了,把裏麵的膿血都擠出來,金漢疼得呲牙裂嘴直跳腳,有財老漢拍了他一巴掌,罵,****的,這才叫壞透頂了,想長包長死麼?金漢便忍著疼不動了。有財老漢直到擠出血水來才罷。過兩天,金漢頭上另一塊地方又長一個包出來,這樣下來,一顆腦袋上沒幾塊順溜地方,便成了個癩痢頭。有時有財老漢在灶下填柴,看著金漢的一顆癩痢頭和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癟著嘴壞壞地笑道,狗崽子,長得越來越醜了,還不曉得將來能不能討下老婆。金漢白他一眼,不理他,自去****的事,到野外弄了吃的東西照舊分給有財老漢吃。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