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馬

散文空間

作者:陳詩哥

1

不知是風馬帶你來,還是你就是風馬本身。此刻你覺得滿心歡喜,坐在汽車上,你知道你吟誦的是“至少有時候,騎馬歸來/會驚醒一片呼嚕”。

但是終點終點你在哪啊,你拿出地圖,但心裏不願掂量,便決定聽從直覺的指令。好笑的是,你暗暗把這次行動稱為“出走”或者“逃離”。你總是很同情球場大排擋老板的兒子彬彬,他總有一股壓不住的衝動,要走到馬路上去,仿佛那裏藏著一個美麗新世界,但總給夥計一手拎回來。每一次,你都報以同情的微笑:“大家都一樣。”現在你終於得到了機會,竟有些得意起來。但很快你又沮喪了,你不知道為何與何為,你無法平靜,無法柔軟。

窗外掠過許多山,許多水,灰中透白,水墨淋漓,像一群帶著花白頭巾的女子,青春、活潑、有靈氣,但又安分守己坐在那裏,分明是秀外慧中,氣定神閑。你已經到了山野的腹地,典型的石灰岩地區,並有“小桂林”的美名。房屋三五間的在山腳下蹲著,懶懶散散,人也六七個,在田間燒些火灰,照料泥土,仰俯吐納。你不禁感歎,從容是他們與生俱來。夜色在前麵恭候多時,這時已暗中襲來。你心裏還沒有打算。

車上許多人大概是認識的,他們早已開始說笑,沉悶的車廂活泛得很。他們有帶著孩子回家探親的夫婦,有剛逛完上下九北京路的不甘落後的年輕女子,有到廣州定購建築材料準備蓋房子的老鄉和兒子……你大概聽出他們在說鄉裏某某的兒子在省裏做副處,又埋怨現在的藥價飛漲,突然又說到清遠的白話,說它才是白話的正宗。你津津有味地聽著這些野史逸聞,耳膜被陰平、陰上、陰去、陽平、陽上、陽去、陰入、陽入、中入激烈地撫摸,癢癢的,幾乎要流出耳油。你聽見的是“落水”,而非“下雨”;聽見的是“頭殼”,而非“腦袋”;是“肉酸”,而非“難看”。所以你感動,自卑。所以他們自信,得意。你相信車廂裏臥虎藏龍,於是你在人群中尋找號稱“萬事通”的人。然後你看到一個老頭閉著眼睛,頭發花白,瘦瘦的臉卻顯得很精明,嘴角抿著一絲不以為然的微笑,他一直沒說話,但你知道他早年一定是走四方的人,你曾在無數的書上看過這種人,今天卻教你碰上了,你知道他到最後一定有技驚四座的話語。但你終於沒有等到他的驚人話語,就已經跌入睡眠當中了。

就這樣你來到了汽車的終點站石潭鎮。

2

這是粵北小鎮,但你對它一點都不了解,隻是在地圖上看到這個名字,或許你想起的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記》。天上沒有月光,零星的燈火讓小鎮還不至於太冷清,不過再遠的地方無論你如何用力都看不透那重黑幕,所以你不知道落在一個什麼地方。肚子還不餓,所以你打算先逛一逛。街上不算熱鬧,幾檔小攤若無其事的維持經營,最讓你驚奇的是遊戲機室還采用那種高大的遊戲機,正轟炸著記憶中熟悉的音響。你會心地笑了笑,進去瞅了幾眼,隻有三國誌你還會玩,街霸早已更新換代,你滿意地認為你已經被拋離了。之後你在街上兜了幾圈,果然還是邊遠小鎮的簡樸,有兩河三地四橋,河水小,所以看不到烏篷船。你還看到一些小孩趴在地上打乒乓球,不禁又一番唏噓,想起你小時候彈玻珠,“趴在地上,溝通神靈”。多麼熟悉的味道!但是狗卻不認識,對你狂吠不已,你隻好慚愧的匆匆走過。

你在河邊的一個小旅館投宿,小鎮的沉寂已經開始感染你。睡覺時,你還想象著會不會有風流女子來敲你的門。然而相反,半夜你被隔壁的吵鬧聲驚醒,一下子就從漂浮的五色夢中跌下來。他們是聚會喝酒,還是打麻將,還是風流女子造訪了他們的房間?反正你的幻想已經破滅,你難以入睡,厭惡與失望油然而生。

然後早上又被一陣吵架聲驚醒,你沒好氣地起了床,拉開窗簾,但你驚呆了。你想要的世界正呈現在你的麵前。那是一種舊啊。對岸是磚頭砌成的吊腳樓,年月和地域正使她們長出風味。背後是一座石頭山,大小適中,卻頗具氣勢,沉靜而靈動,你已經默認這是小鎮的守護神。眼前是一條小河,河麵上漂著垃圾,水呈暗綠色,淺處還凸出灰白的石塊。左邊是你昨晚走過的人民大橋,其實不大,也有三個橋孔,是七十年代的典型造型,橋名用的還是毛體書法,作交通、買賣以及供孩子們打仗時發表演說之用。右邊小河轉了一個彎,不知流向何處,卻悠然的冒出幾座小山,像忠實於河流的小花狗。眼底下是一個小碼頭,婦人們正蹲在地上,拿著刷子,響亮的刷著粗布衫褲,屁股有節奏的起伏,就像一群交配中的青蛙。多麼“善良的集體主義”啊。你知道這種姿勢已經存在了幾千年,但不知道今後還能存在幾年。吵架聲正是從這堆女人中傳出。

隻見一個穿黃色褂子的婦人,指著一個蹲在地上洗衫的胖婦人,野話像潑水般衝出:“你個含家產,你點解唔去死啊……”

你聽不清她罵的是什麼內容,除了那幾個耳熟能詳的野話。但很奇怪,胖婦人並沒有激烈響應,隻是偶爾回頂一兩句。好幾次,褂子婦人仿佛暴躁的公牛,要衝過去和胖婦人決一雌雄,卻都被一個年老的婦人輕輕勸住。

你驚奇於音調的豐富與場麵的儀式性,便拉來椅子坐在窗邊觀看。

罵了半晌,或許是獨孤求敗,褂子女人終於先走了,胖女人卻突然這時爆發,高聲地罵了幾句,以表示自己不甘示弱,為的是自己日後能理直氣壯抬高頭走路。

誰知道又惹起波瀾。褂子女人衝回來,雙腳叉開,擺開陣勢,叉著左手,右手就要戳到胖婦人的額頭,厲聲辱罵。胖婦人隻好轉過身,繼續洗衫。褂子婦人哪裏肯輕易放過,躍到前麵,直直地對著胖婦人,重新操起方言,什麼冬瓜、死魚、五角星、生仔無屎忽,什麼錘子、鐮刀、斧頭、鏹水、死無葬身之地,像山洪暴發,泥沙俱下,音調在高處還能回旋幾圈。

聽著聽著,你不覺通體舒暢,氣血運轉,在廣州你無法大聲咳嗽,大聲歎息,你甚至羨慕公車上大聲啼哭的嬰兒,哭得那麼清脆,那麼解氣。雖然你的耳朵退化得一塌糊塗,但從“你再找我老公我就×死你的老×”等話語,也能明顯猜到原來褂子婦人的丈夫和胖婦人有著過蜜的關係。這時胖婦人已經洗完衫褲,便站起身慢慢地走了,走到遠處才又高聲回罵幾句,讓你忍俊不禁。沒有了對手,褂子婦人也隻好吐一口粗氣,悻悻地走了。然後這一切才又慢慢安靜下來,依然平靜,依然緩慢。婦人們依舊響亮的刷著衫褲。

這時你才猛然想起昨晚原來是除夕,新曆2005年的最後一天,隔壁的後生或者像你一樣的出遊者用狂歡迎接新年。

你早已化成一灘水,感歎道:“這便是地方小鎮的風流史,幸虧還有這裏,還保留著最後的浪漫派。”

3

梳洗後你匆匆來到街上,這裏又有一支三重奏。

嘀噠嘟,噠嘀嘟。

廣州裏不允許的地攤,在這裏風華正茂,賣的是文具、水果、碗缽、洗潔精,賣的是服裝、元寶蠟燭、盜版VCD,賣的是你我的交情,童叟無欺。你一會問問古玩的價格,一會拿起毛筆揮霍一陣,一問,都便宜著呢。

你奇怪街上為什麼這麼多人,旁人告訴你今天是墟日。女孩都喜歡在今天來街上買一兩瓶胭脂水粉,挑幾件稱心衣服。老農一早就往菜地裏拔些菜心、油麥、芥蘭來街上賣,然後捎些油鹽,換些菜種,再給老伴和閨女挑些小玩意,然後滿意的回去了。也有些後生來到街上無所事事,東瞅西看,湊個熱鬧。當然也不乏一些小賊想賺些夥食費,但若是被揪到他從此就難以抬起頭了,因為小鎮不大,抬頭不見低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