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篇:一些鳥的使命(3 / 3)

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趙老師一直被這樣一個問題苦惱著,那就是,是否讓老婆子知道當天發生的事。

他首先想到的是不讓她知道。因為,到現在為止,他並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的勝利,盡管也沒有遭受任何實質性的失敗。但是,接下來他又覺得該讓老婆子了解真相。這是因為,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即便他自己不說,老婆子還是能從旁人那裏聽到的,而她所聽到的又總與事實不盡相符,使他要費很多口舌,結果還是達不到他希望達到的目標。比方說,讓老婆子相信,某件事之所以沒辦成,並不是因為他缺乏辦好那件事的能力,也不是因為他沒有付出足夠的努力,而是因為老天爺要把事情搞成那個樣子,他能有什麼辦法呢?既然是沒辦法的事情,於是乎,他就得到了諒解,或者說,他就覺得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諒解。可是,今天這件事明顯不是老天爺而是校長要辦成那個樣子的,他又怎麼解釋呢?

他想到了一種解釋,那就是上縣裏去把事情辦成,再向老婆子解釋。他堅信,局裏的領導一定比校長更了解、更尊重做事至少要眉毛遮得眼睛住的通例一些。他車轉身體,重新回到鎮上,在車站旁邊那家餐館吃了一碗米粉,然後就坐公共汽車進了城。

在局紀檢組辦公室,他沒和那位曾經同過事的紀檢組長講太多客氣,就直奔主題,劈裏啪啦地講開了。他注意到,組長迅速從抽屜裏取出兩張樣子看上去很硬紮的紙,端端正正地並排在辦公桌上,然後就左邊幾下右邊幾下地寫了起來。很快,可還是趕不上他講的速度,所以,組長請求他稍微慢一點。他看著這位很年輕時就進局裏,把一頭青絲熬成滿頭白發,卻還是隻熬到了紀檢組長位置的同事,突然間心生同情,便把速度放得更慢了一些。

噓,講完了嗎?紀檢組長擱好鋼筆,把雙手放到嘴前吹了吹,仿佛凍壞了似的,然後又讓右手在桌子上方甩了幾下。

完了。就這些。

那好吧,現在,我們可以認真地談一下這件事了。啊,你還要添點水嗎?

不用了。你說吧。趙老師繼續用溫和的眼光注視著昔日的同事。

你剛才反映的,是兩件事。嗯,一大一小。組長垂著眼瞼,把雙肘擱在辦公桌上,撿起那兩張筆錄,在玻璃台麵上頓頓齊,然後鄭重地擱回玻璃台麵。

一大一小?啊,是的。

我們先來談大的吧。你反映了總務主任一班人的貪汙問題,我相信,那都是真的,盡管還沒有調查核實。但是,你真的想告他們嗎?不,請別誤會!我倒是……真心希望你能下定決心,告他們,因為這是響應黨的號召嘛,而且,這也是每個公民應盡的法律義務嘛。可是,你真的想告嗎?你知道,這種事可是要掉腦袋的,而且,怎麼說呢?像在地裏扯花生一樣,一提,喏,就是一大串。對,一大串腦袋,後麵還跟著一串接一串的孤兒寡母……這麼說,你真的決定不告了嗎?那好吧,我們就來安心地談談小的吧。來,你先把這份筆錄看一下。

趙老師接過那張樣子看上去很硬紮的紙,認真地看了起來。同過事的組長字寫得很圓滑,也很清晰,可趙老師總感覺看不明白。他疑惑地閉上眼睛,想了想,終於意識到,這是一份趙老師反映趙老師的問題的筆錄,大意是說,趙老師並未達到法定退休年齡,卻賦閑在家,且享受在職的工資,因為這明顯是違法的,所以,趙老師請求局紀檢組派員,實地調查,處理。他猛地睜開眼睛,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大聲叫道:噫,竟然有這種事!

感覺很奇怪,對嗎?老同事。趙老師發現,同過事的組長此時和校長一樣架起了二郎腿,一隻胳膊搭在椅背上,一隻胳膊擱上辦公桌,臉上浮現出好笑的神情,他隱隱感到心裏不舒服,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是的。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你的意思是說,怎麼會有退養這種事?組長繼續微微笑著。

不!我的意思是說,我反映的是劉主任的問題。他已經退養了,除了享受全額工資,還享受獎金福利,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貪官,沒有受到懲罰,就已經很不錯了,現在反而享受特殊待遇,這也太眉毛遮眼睛不住了吧?

老趙呀,不是我說你,你人還沒怎麼老,頭腦怎麼就夾纏不清了呢。組長放下那條二郎腿,很誠懇地規勸說。

我……趙老師拂然不悅地站起身來,大聲說,我怎麼夾纏不清啦?我。

你剛才已經放棄了告他們貪汙,不記得啦。

是呀,我是放棄了。可是……

可是,你還要告劉主任退養後的待遇問題,對吧?組長又架起了二郎腿,並把那隻原先擱在桌麵上的手撐在桌沿上,使靠背椅和整個身體都向後仰著,一晃一晃的,使趙老師很擔心他會連人帶椅子一下全晃到地板上去。

對。對。對。趙老師很感激老同事一下子說出了他想說而沒能說出來的話。可是,怎麼會變成了告我自己了呢?

嗯……我估計,你可能還不完全了解退養方麵的通例。

通例?趙老師想起了上午校長說過的話。通例?他臉上露出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情。

看在同過事的份上,我告訴你吧。組長鬆開撐在桌沿上的手,讓椅子和身體回落到正常位置上,然後集中目力盯著趙老師說,在退養問題上,現在全縣遵循的通例,就是隻受理告自己的,不受理告別人的--投訴。

隻受理告自己,不受理告別人……的投訴?這……這也……這也太……

這也太奇怪了,對嗎?

啊,是的。謝謝!謝謝您把我想說的說了出來。趙老師誠懇地伸出雙手,給同過事的組長握了一下。可是……可是,怎麼會有如此奇怪的通例呢?

老趙呀,我說你頭腦夾纏不清,你還不舒服。其實,稍稍認真想一下,就不會奇怪。是的,您想呀,既然可以有退養這種奇怪的通例,那麼,為什麼就不可以有--喏,這樣處理相關投訴的通例呢?

既然……就……。從紀檢組辦公室倒退出來後,趙老師一邊想著這對關聯詞,一邊急急地奔出教育局大院。他應該高興,因為那位同過事的組長雖然收了他二十塊錢的材料紙錢,卻讓他撤回了那份趙老師告趙老師的筆錄。可是,他還是感到有些鬱悶。不過,當他還來得及坐上最後一班回老家的汽車的時候,他感到很高興。於是乎,眨眼間,所有鬱悶就都煙消雲散了。第二天,他早早地到菜園裏去,把那兩壟已經拔掉了白蘿卜的黑土整了出來。很細,很平,連一向喜歡吹毛求疵的老婆子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更奇怪的是,從那時候起,趙老師就再也感受不到鳥叫的特殊意義了,仿佛那些鳥都完成了它們特殊的使命,不再和他進行那種特別的溝通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