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趙老師,今天是哪陣風把您吹來了,不進來坐一會嗎?趙老師其實沒料到今天的運氣會這麼好,一來,就能找到校長,因為校長一般是不大到學校裏來上班的,因此,在猛然聽到校長招呼他的時候,他突然間有一種立即退出去的衝動。不過,他終歸還是留了下來。
請坐吧。他伸出了雙手,校長卻似乎沒看見。這是可能的,因為校長正傴下肥胖的身軀慢慢地往下坐,然後挺著肚子蹺起二郎腿,一隻胳膊搭在椅背上,一隻胳膊擱上辦公桌,專注地盯著玻璃台麵,上麵有一份紅頭文件。趙老師及時把手縮回來,在背光的那一邊坐下,剛好可以看清校長那張圓圓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似乎裏麵積了太多的血,在找一個突破口,即將噴薄而出似的。
您不來一支嗎?校長鬆開剛剛擱上去的那條腿,從口袋裏摸出一包極品芙蓉王,彈出一支,點燃。啊,我忘了,您是不抽煙的。這樣好。這樣對身體有益。老年人嘛,正應該多多保養身體才是。
趙老師知道,他應該對校長表示一下感謝。可是,他感覺有一種直直的東西,在心頭頂著,使他不想表現得像過往那樣巴結。他清楚這樣不好,可是,他還是用一種很生硬的語氣問道:聽說劉主任也退養了,而且,工資、資金、福利照拿?
啊,這件事嘛……校長挪動了一下屁股,彈彈煙灰,另一隻手拿起紅頭文件,又放下,臉色有點白,仿佛所有血液都一下縮到肚子裏去了似的。過一會,校長抬起頭來,集中目力盯著趙老師,問道:您難道竟然--對此事有什麼想法嗎?
我隻是……趙老師吱唔著,隨後就被校長的竟然二字惹毛了,他陡然間下定決心,堅定地說,我要求享受同等待遇。
享受同等待遇?校長臉上立即帶上一種好笑的神情。隔一會,他收起剛才那副笑容,又換上另一副,親切地說,您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嘛。畢竟,您還是為學校做過一些貢獻的。我還記得,您退養前一直是教初三的,而且年年統考都拿全縣第一。啊,不,我沒有忘記。不過,你難道竟然沒看出來,這完全是兩碼事嗎?
兩碼事?趙老師大惑不解地問道。
是的,完全是兩碼事。優秀,應該給予獎勵,這您在職時已經享受過了。不是嗎?而退養呢?這麼說吧,退養遵循的是一種通例。通例,您懂嗎?
通例!
對,通例。與慣例不同的是,它是一種現在普遍遵循的而不是曆史沿襲的……不是規定的規定。具體到退養這件事上,現在全縣都是這樣做的:一般老師,享受在職時的全額工資;有職位的領導,額外享受在職時的獎金福利。……其實,這沒什麼不好理解的嘛。一方麵,對卸任的領導給予必要的補償,或者說得醜一點,就是給予必要的心理安慰;畢竟,人家爬到卸任前的職位上也很不容易嘛,要讓出來,心裏肯定是有些不舒服的。就拿劉主任來說吧,數年前他還隻是一名普通的民辦教師,然後,在總務主任位置上坐了不到五年……啊,我明白您想說什麼。不,千萬別說出來。有些話是隻有法院才能說的,普通人嘛,在心裏想一想是可以的,一說出來,性質就不同了。其實,依我看,連想都不要想。因為……做人一定要講道德,日子才能過得舒服。而所謂道德,最重要的是什麼呢?就是寬容。寬容一切,才能擁有一切。宰相肚裏好撐船嘛。……噫,您難道竟然不想做宰相?啊,我忘了,您今生已經不可能做得成宰相了。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您不需要寬容。對,您一定要記住,您和那些在職教工一樣,也得講寬容。講寬容,才保得住飯碗嘛。是呀,我扯得確實有點遠。不過,這是必要的。下麵,我們還是來說另一方麵吧。另一方麵,也得考慮在職教工的心理感受嘛。要是大家在退養後都還拿全額工資、獎金、福利,那麼,在職與不在職還有什麼差別呢?沒有差別,那在職教工又怎麼會有工作積極性呢?您是老教師,我相信,您一定能懂得這個道理的。……噢,我想起來,其實還得考慮那些退休教工的感受。隻是,啊,您難道竟然不想再坐一會了嗎?那好吧,再見!
趙老師從校長辦公室倒退了出來。他是可以和校長辯論一番的,而且,他相信他一定找得出理由來駁斥校長,可是,他感覺腦袋裏暈暈乎乎的,便什麼也不想說了。他很想直接回家,可是,卻鬼使神差地走進了水泥球場,示威似的,在那裏一圈接一圈地走。不一會,果然來了一位同事,小童。
老師,您好!小童做過他的學生,大學畢業後回校任教,又做過他的一任校長,打過招呼後,他主動地伸出雙手,趙老師卻裝著沒看見。不過,學生似乎沒計較,坦然垂下雙手,接著說老師,到家裏去喝一杯茶吧。趙老師口幹舌燥,其實是很想去的。可是,就此退出操場,他感覺,未免太便宜了誰。於是,他猛地把手舉起來,揮了揮,大聲問道:你知道那個人退養的事嗎?
知道,也可以說,不知道。趙老師覺得,學生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露出了一絲玩世不恭的微笑,使他感到格外刺眼,於是,他再次大聲問,你一個老黨員、老校長,就讓他們那麼胡幹,也不管一管?
怎麼管?或者說,用什麼管?學生平靜地反問道。再說啦,現在我要是還有權力的話,我也鬧不清楚,我究竟是會管呢,還是會和他們一起,貪。
什麼?你也鬧不清楚?趙老師這才意識到,他錯把老校長當成校長了;過去,這個家夥倒的確是能克已奉公的,至於現在嗎?他自己倒是說了一句大實話,可惜的是,這並不是他此刻所想聽到的。他用鄙夷的眼神斜睨著他從前的校長,然後以極大的憤概數落起那些人的貪汙事跡來。他相信那些事跡都是真實的,盡管他並沒有掌握任何真憑實據。其實,掌握真憑實據真的那麼重要嗎?隻要用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往那些人腦袋上一框,十之八九,什麼麻煩都免了。當然,他並不準備那樣做,他隻是想得到自己該得的。是的,他沒有其它想法,隻是想得到他該得的。他該得嗎?於是,他又一件一件地例舉起自己的功勳來,盡管那些功勳僅僅是一般老師都曾經或多或少做過,或者正在做的。
此時正是上課時間,校園裏很安靜,因此,他慷慨激昂的演說很快就吸引一些老師,聚在他的周圍。在感覺上,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精神陡然亢奮起來。他高聲嚷道:貪官可以,難道功臣反而不可以嗎?通例?我管你什麼通例!做事至少要眉毛遮得眼睛住,才是最要緊的通例。等著吧!我是一定會鬧到縣裏去的,等著吧!但是,他的宣言似乎並沒有引起預期的反應,老師們隻是默默地聽著,然後就悄然地散了。他們捉摸著可以享受一頓海鮮大餐,結果,主人端上桌的卻隻是幾樣家常小菜,趙老師從老師們的神情裏看出來的,似乎就是這種情緒,因此,他自己也突然間就泄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