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篇:烏雲追月(1 / 3)

吃完那份一塊錢的晚餐之後,冷玉老師去位於食堂東側的鍋爐房洗涮碗筷,然後接了少半桶熱水,拎著它,搖搖擺擺地向宿舍走去。到教學樓西頭時,她張見男朋友正和幾名男老師聚在一起閑扯,便停下來,放下越來越沉重的水桶,歇了歇手。她注意到,她男朋友迅速地瞥了她一眼,然後繼續低垂著頭顱,傾聽其他人講話。她矜持地抬手抿抿被汗漬沾濕的頭發,暗暗地歎了一口氣,重新拎起水桶,搖搖擺擺地向教學樓東頭走去。

她的宿舍在教學樓四樓,原來曾經是年級組辦公室。僅一間,約三十平方米左右,沒有廁所,也未接水管,對一個女孩來說用起來很不方便。室內,牆壁用106塗料粉涮過,東北角的頂棚布滿水漬的痕跡;地麵和整棟教學樓的其它房間一樣,沒有貼瓷磚,露出青灰色的水泥。家具也很簡單,包括一張木製架子床,上麵鋪著白底藍格床單;一張狹窄的辦公桌,漆著橙黃色的油漆,旁邊立著一張四方木凳,一個朱漆洗臉架,還有一個深綠色的皮箱在西北角用一張學生課桌擱著。整個房間隻有那張辦公桌上除了碼著大摞的書籍與學生作業本之外,中間還擺著化裝品、彩殼手機和一隻透明塑料像框,稍顯女性生活氣息。從室內的布置可以看出,她顯然不是一個非常講究的女孩子。其實,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性格有點象男孩,比方說,最近她就很想找個師傅學武功。她知道,學校裏有一名中年男老師每天早晚都在操場上練太極拳。她曾經觀摩過,總感覺他的拳路太慢,慢得好象已經退回到人類的原始時代了。他還向她談及一種知常與包容的理論,可她卻拿不準學習這些東西究竟有何益處,於是,她幹脆放棄了做他清靜無為的學生的打算。

打開房門之後,她先草草地擦了一把臉,然後在辦公桌前那張方凳上坐下,把酸疼的腳泡進剩下的熱水裏去。她每天都感到很疲倦,臨近傍晚時這種感覺尤其強烈;她從報紙上學到了這種經濟的緩解疲勞與緊張的方法,感覺很有效。漸漸地,鬱積在頭部的血液慢慢降落,流回心髒,她感覺心情好了些。她的目光自然地落到了那隻像框上。在像框裏,她穿著一件淺紫色超短貼身胸甲,露出除胸乳以外其它部位的嫩白肌膚,在淺色背景上既顯得突出,又使人感覺光影朦朧;她的頭部與呈現於畫麵的上半截身軀微微向左傾斜,兩隻圓潤白晰的小手自然攀附著從右邊垂下來的辮梢;辮梢上結著三支紅色的玫瑰花蕊,在數片綠葉的掩蔽下悄悄地開放著……似乎潛藏著某種象征的意味。照片是她二年前在市裏參加一次難得的教學觀摩活動時照的。那些天,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婚紗影樓的櫥窗前徘徊,最後還是選擇對麵那家小得多的照像館,拍下了這張紀念照。可究竟紀念什麼呢?她當時就沒想明白,現在則更是莫名其妙了。

有一會,她對像框中自己的眼神感到費解。是捧心西子的哀婉?還是懺悔的抹大拉的虔誠?再過一會,她又覺得那眼神所表達的也許僅僅是屬於她個人的企盼。可是,她在盼望什麼呢?來一次真正不管不顧的冒險,還是得到一樁安穩得象職業一樣的婚姻?她感覺思緒變得越來越混亂了,煩躁起來,啪地一聲把像框拍倒在辦公桌上,從水桶裏抽出腳來,穿上拖鞋踱到窗前。

窗外,初夏傍晚的陽光在翠綠的水杉和鬆柏枝葉間閃爍著,緩緩地向東方移動,逐漸消失於遙遠的地平線,室內的光線也逐漸暗淡了。她透過這扇巨大的窗戶眺望著那截把學校與外麵的世界隔絕的圍牆,和圍牆外麵掩映於簇簇深綠濃黛的竹樹叢中的古鎮;古鎮在經濟浪潮的衝激下已經煥然一新,布滿了高高矮矮的西式建築。這是這間房子的唯一優勢,但她卻很少利用這一優勢,因為她知道,這扇窗戶在帶給她美的享受的同時,總會把她的思緒扯得很遠。這些思緒總是一頭連著遙遠的洋溢著自由氣息的都市,一頭連著鬱滯著沉悶氛圍的學校生活,連著鄉下古舊的老屋,連著她的比女孩還要懦弱的男友,以及可以想象的未來。

她和他戀愛已經一年多了,也就是說,按照約定俗成的方式確定戀愛關係一年多了。但是在和他的交往時,她卻體會不到戀愛的感覺。她僅僅多了一份經濟來源--當然不是很大的--通常是實物的贈予,比如化裝品、時裝、首飾、手機之類的。她估計,他的感覺也差不多,甚至可能相反;自從和她確定戀愛關係之後,他減少了一些上網時間,用來陪她;也和她談話,在談話中表達對她的關注,可是,自始自終她總感覺缺少某種東西。究竟是什麼呢?也許僅僅是戀愛的熱情吧。

他瘦高個,抽煙,不沾酒,性情和他所教的學科一樣,現示出一種女性化的優雅。他時常向她談及他將要開始的長篇寫作--顯然,作為一名語文教師,這是他能夠為自己想到的唯一超凡脫俗的事情--可是,迄今為止,她仍然沒有看到他寫出那怕極其簡略的提綱。她寧願他少談可能永遠也開不了頭的長篇小說,無論是在寧靜的校外林蔭道上,還是在這間岑寂的房間裏;假如可以選擇,她甚至盼望他能多講一講他在課堂上的趣事,或者煩惱,盡管在這所學校裏,在業餘時間談論教育教學問題,總會被視為一種不受歡迎的行為。他很有想象力,但是他的想象力似乎僅僅隻在欣賞文學作品時才發揮作用。他很紮實,但是除開教書和上網,卻似乎缺乏承擔任何其它形式的活動的能力。他的膽怯也是罕見的,且不說在人前發表自己的見解,就連夜晚在校外林蔭道上散散步,他也會感到緊張。她感覺他天生就是那種人:一份安穩職業的奴隸。他還是飛楊跋扈的校長--這位校長任職快三年了,一直把道德與奉獻精神掛在嘴邊上,對這所學校卻隻奉獻了一樣東西:在“兩基”建設高潮過去之後,給這所小小的鄉鎮中心學校加上了近兩百萬債務--的奴隸。他從來沒有得到過重視,卻對大大小小的領導表現出絕無僅有的崇敬。他和其他老師一樣深受苛責與壓製,可是,麵對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在人前始終表現出一付心悅誠服的樣子。有一次,他和校長在馬路上偶然遇上了,對方可能是心血來潮,意外地遞過手來,他遲遲疑疑地伸出雙手,把那隻手捧了一下,然後就一直哈腰站在距離對方差不多一米遠的地方,聆聽著對方的教誨。她猜測,他可能從來沒有想過要借重對方的權勢,為自己取得利益,他之所以這樣做完全出於本能。

他並非沒有牢騷,對學校領導那些路人皆知的腐敗行為,他也會憤怒。可是,遇到老師們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的時候,他卻總是一邊熱切地傾聽,一邊緊張地東張西望,害怕校長或者校長的親信無意中撞來,能夠用目光穿透他沉默的嘴唇,聽出他內心真實的聲音。他時常寫一些政治諷刺詩。他覺得那些詩簡直就和馬雅訶夫斯基的詩一樣有力,可是,她在那裏麵卻隻能找到李清照的“尋尋覓覓”之類的東西。她估計,在越來越嚴峻的就業形勢麵前,他嚇破了膽。她始終不能理解,就算貪圖安穩這種想法沒錯,可是講講真話難道就一定會失去工作?也就是說,享受享受憲法賦予公民的民主權利,難道就一定得付出失去工作的代價嗎?她不相信。她是學法律的,懂得在法治社會裏不應該對領導的道德心存幻想。她這樣想並非全無道理,比方說,她發現在最近幾年評獎勵工資的時候,領導們總是瞞著教師們輪著給自己加,去年幹脆每人都加了一級。獎勵當然是限了指標的,他們加了,就意味著老師們不能加,盡管真正的教育工作都是由老師們扛著的。她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在這所公辦學校裏,所謂領導,不再是一些具有個性特征的個人,反倒越來越象是與群眾對立的某種神秘力量--一種團體性質的力量。當然,她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自己的信念付諸行動,當真去和領導對立。在私下交談時,她從他的片言隻語中感覺到,他一廂情願地希望領導能夠替他設想得更周到些,尤其能夠顧到他的切身利益。他顯然沒有認識到,他心目中的領導也得顧及自身的利益,他們之間唯一不同的是,那些領導在獲取自身利益時更主動、也更巧妙些。他更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她知道,剛才他和那幾名男老師正在議論領導們挪用養老保險金的事。最近學校裏流傳著一種說法:前些年老師們上交的近二十萬養老保險金被截留,既未上交保險公司,也沒入學校行政帳,去向不明。老師們普遍很憤慨。可是,除了私下裏說一說,又能怎樣呢?前天晚上散步時,他就是這樣對她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