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想起了此時正在校外撿垃圾的母親,想起了外出打工杳無音訊的父親,想到了自己渺茫的前途,不覺悲從心來,失聲痛哭起來。
門終於開了,又帶進來了另外幾名男女學生,都自覺地在辦公桌前圍成半個圈子,跪下來,等待著。女孩悄悄抹掉眼淚,偷覷著事情的進展。她能夠猜到這些同學犯了些什麼事--無非是爬圍牆啦、買校外的東西吃啦、和同學吵架打架啦、和老師頂嘴啦、上課開小差啦、買菜時不排隊啦……還有……。她感覺自己似乎在期待著什麼事情的發生,有點兒興奮。
“張思勤,你想好了嗎?”
“我不知道你叫我想什麼?”
“什麼?你不知道?Oh, my god!她竟然說她不知道。看來,你根本沒想好。……嗯,你跟我到校長室去吧。”
看來,我今天沒有機會看到更多的事實了。因為……因為我是特殊的。對啦,我是優等生,而剛才進來的,全是差等生。C173的。交不起補習費的,單獨編成一個班,不搞補習。我原本也屬於這一類,班主任看重我,願意替我出錢,這樣我才有機會參加補習。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加倍努力學習。可惜,我現在卻不能學習。愛學習的卻不讓學習,老師,您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張思勤同學跟在後麵,低垂著頭,穿過七拐八彎的走廊。吃過早餐之後,同學們正在三五成群地玩鬧著。她時不時地不無羨慕地瞄一眼。一會兒,她感覺訓導幹事走的路不對。可究竟怎麼個不對法呢?她又想不明白。她知道校長辦公室肯定是在學校裏,可是,它究竟在哪兒呢?她又莫名其妙地想不起來。
“等一下,我開門。”
嚓。哈,校長不在。
“先跪在這兒好好想一想。呆會兒,校長會和你談的。……怎麼啦?又不想跪?……好樣的。想清楚了,也可以直接來找我,因為校長今天不見得會來。我走了。”
門又關上了。好象完全出於習慣。也許這就是老師要我們養成的良好習慣吧。那麼,這種習慣背後掩藏著什麼呢?也就是說,在這扇門背後掩藏著什麼呢?校長?校長當然不見得會來。校長不用上課,甚至不用參加任何大型集會。校長有一台私家車,自己開著,來去如風,有如見首不見尾的神龍。是的,在同學心目中,校長就是這樣一尾神龍。或者……就象對麵牆上掛著的聖人。我知道那就是孔聖人。曆史教科書上也有這麼一張圖片:兩撇粗濃的眉毛從額角聳拉下來,下麵是兩撇同樣粗濃的胡子,掩蓋著一張吃遍四方的闊嘴:畫麵黑乎乎的,隻有一綹衣襟特白,好象強調著什麼似的。它應該就是校長的偶像。一個隻有衣襟是白色的黑色偶像。但是,這張令人惡心的偶像一定給了校長一些什麼特別的啟示,使他成了那樣一尾神龍……許多同學的偶像。他唯獨不是我的偶像。我偏不崇拜他,相反,I detest him!老天保佑,我今天可以不用見他了。
女孩一直跪在校長辦公桌前。有幾次她想乘室內無人之機站起來,活動活動麻木腫脹的腿腳,但是,她總感到室內存在一雙眼睛,挾著巨大的威攝力,在盯著她。她茫然地左顧右盼,最後終於注意到那幅孔聖畫像,在那片黑乎乎的區域中看清了那雙狹長的居高臨下的咄咄逼人的眼睛。她感到似曾相識,卻回憶不起來。但是,她明白是它在盯著她。她模模糊糊地記起聖人的名言:已所不欲,強加於人,同時想起了一些神秘的東西,驀然感到毛骨聳然。
她還一直在思索著自己的處境。她逐漸認定,她之所以被帶到這裏來,並不是因為她沒有檢舉揭發那些違紀的同學。因為滿寢室的同學都是知情者,老師沒理由隻懲罰她--一名優秀學生。是的,現在她認定,她不是在等待校長的談話,而僅僅是在接受懲罰。可是,她究竟為什麼要遭受這種懲罰呢?她苦苦地反省著近段、甚至更遠些時候自己的生活,希望從中找出自己曾經有過的違紀行為,可是,她找不到。後來,她甚至荒唐地希望回憶自己前生的罪孽(她母親時常談到這方麵的事情),進而替老師的行為找出合理的解釋。最後,她終於意識到,她犯下了一個不可鐃恕的錯誤:褻瀆聖靈。她記起自己往昔對孔聖的輕蔑與厭惡,繼而醒悟,褻瀆聖靈的罪孽是用十倍、百倍的努力或者更好的學習成績也無法贖免的。她感到了深深的絕望。
此後,她逐漸感受到了饑餓的襲擊。最初並不十分強烈。但是現在“麻辣燙”特有的香味又開始一陣一陣地飄蕩過來,縈繞於鼻端。對它的來源,她不再感到奇怪。如果連聖靈也確實存在,那麼從不可知的空間飄來一陣香味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她貪婪地呼吸著。沒有飯的時候,香氣也可以充饑啊!她吸盡一陣,又馬上尋找另外一陣。她發現,它其實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她毫不自覺地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地下,眼前的景物慢慢地暗淡了。緊接著,她的身體開始隨著那股越來越濃烈的香氣逐漸下沉,一會兒,她就從孔聖人的視野裏消失了。
當重新感受到強烈的日光時,她發現她已經到了校門外麵,正站在“麻辣燙”小攤的正前方。她不假思索地在小凳上坐下,從紅油滾滾的湯鍋裏撈出一串豬肺,狼吞虎咽起來。吃到第四串的時候,她扭頭看了看校園大門,驀然失聲痛哭起來。她意識到,她再也進不了那扇緊閉著的大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