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香蜜再沒有說話,坐在那兒發呆。樸天曼這才發覺秦香蜜有些反常,硬拉她出去,說到供銷社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東西沒有。她以為秦香蜜到了外麵一分心,精神就會好一些。兩人騎自行車出了廠門,秦香蜜不走馬路邊,就在中間騎,樸天曼喊她她也不理睬,仿佛根本聽不見似的。樸天曼慌了,急忙下了自行車把車支起來,打算追過去把秦香蜜拉住。這時迎麵駛來一輛卡車,秦香蜜占住了道路,卡車隻好往邊靠,一個勁地按喇叭。秦香蜜還是沒有反應,照著汽車向前騎。汽車急打方向拐出馬路,車頭讓過去了,後輪把秦香蜜帶倒了。
樸天曼已經拉住秦香蜜的自行車了(幸虧她拉了一下),這時丟開自行車就去抱秦香蜜,同時大喊:“快去廠裏叫人!快去叫大夫!”
這條路連著廠區和生活區,來來往往淨是鋼鐵廠的人,有人跑到廠醫院報了信。
醫護人員拿擔架把秦香蜜抬到廠醫院,經過一番檢查,頭部有一點兒外傷,其它部位都沒有發現問題。然而秦香蜜目光發直,神情呆滯,誰也不理睬,好像誰也不認識似的。大夫開始懷疑她的大腦,準備再觀察觀察,不行就得送市裏的大醫院了。
江行童不知道這件事,正在埋頭編著下一期的“鋼鐵戰報”。李自光走進來,看著江行童,卻不說話,那目光也與以往不同,好像江行童身上有一種東西以前沒有發現,今天才剛發現似的。
江行童叫了一聲“李主任”,沒有往起站。李自光常來,他們之間已不拘禮節,尤其是在江行童忙著的時候。但是今天江行童發現不對勁,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不,比這還要糟糕,李主任的眼睛裏有著一種以前他從未見過的冷漠。因此,江行童叫了一聲“李主任”以後就愣住了,不明白李主任為什麼那樣看著自己,也不明白李主任為什麼不吭聲。
李自光是從廠醫院過來的,秦香蜜的情形讓他非常擔憂。他詢問過樸天曼之後已經猜出來是怎麼回事了,年輕人失戀往往如此。他以為江行童知道秦香蜜被撞的事了,特意過來看看江行童的態度。剛進門他見江行童還在專心看稿,以為江行童無動於衷,臉色當即陰沉下來。可是隨後,江行童那副茫然的傻相又使得他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你還不知道?”
李自光問,審視的目光直對著江行童的眼睛。
江行童還坐著,完全懵了,忘記了此時應該站起來。他也直視著李自光,不知道李自光問得是什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小秦讓汽車撞了……”
江行童一下子站起來,由於坐得太近,桌子幾乎被頂倒,茶杯滾落到地上摔碎了。這麼一來江行童更加驚慌失措,焦急的眼神裏又加進了幾分膽怯,他怕自己的失態更加觸怒李自光。
“她在廠醫院急救室,你去看看吧。”
李自光看出來,江行童確實不知道秦香蜜被撞的事情,臉上的陰雲漸漸消散。
江行童一口氣跑到廠醫院的急救室,幾個人圍著病床,江行童擠到床前,輕輕叫了一聲:“小秦……”
秦香蜜的眼睛一直是睜著的,就是沒有神兒,也沒有亮,對什麼都沒有反應。聽了江行童的那聲呼喚,她的眼睛漸漸有了光亮,眼神漸漸向瞳仁聚攏,她看見江行童了,認出他來了。她突然大哭起來,猛然坐起把江行童攔腰抱住。
周圍的人陸續離開。
大夫也走了,用不著再擔心秦香蜜,她沒有事了。
這一下,江行童與秦香蜜的關係徹底公開了。
在江行童的愛情天平上,許來堂誕秦香蜜的分量是不相同的。如果沒有兩年前許來義寫給江行童的那封絕交信,江行童肯定不會轉情他人,更不用說秦香蜜這個黃毛丫頭了。就是這一次,許來義又來找他,分量雖然有所減少,但還是超過了秦香蜜。他沒有把秦香蜜的事告訴許來義,卻把許來義的事告訴了秦香蜜,其用心不言而喻。盡管許來義勸他去太原時他的猶豫來自於對秦香蜜的顧慮,但經過冷靜全麵的考慮之後,他最終還是把愛情的砝碼加到了許來義的這一邊。
可是秦香蜜出了事故,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料到的。他絕沒有想到秦香蜜對他的癡情竟然到了幾乎喪命的地步。依他的想像,秦香蜜聽了他和許來義的事情之後,無非是大哭一場,大罵他一頓也就完事了。誰知秦香蜜卻精神失常出了車禍,而他和秦香蜜的關係也隨著在全廠徹底公開。這個始料未及的意外變化,迫使他不得不重新考慮他與許來義的約定。秦香蜜現在仍處在時好時壞的的狀態,如果一旦再受刺激,神經紊亂變成瘋子,他的良心何安?廠裏的領導,同事會怎樣評論他?
李自光主任那張陰沉的麵孔又浮現出來,顯然,李主任把他看成了心懷二意腳踩兩隻船的人。李主任對他有知遇之恩,而且掌握著他的命運。如果他不顧秦香蜜的死活毅然與她斷絕關係,李主任一怒之下把他打發回車間,他怎麼辦呢?還有,那時即使許來義在太原給他找好了單位,甚至開來了調令,李主任卡住就是不讓他走,他又如之奈何?這樣的事不是沒有發生過。隻要李主任給對方單位發一封公函過去:“此人品質惡劣,不宜調動”,一切就全完了,那時他才真正是“偷雞不成倒蝕一把米”,“竹籃打水一場空”。他還有臉再見人嗎?
真是痛苦的抉擇啊!
可是,他必須作出選擇。
他給許來義寫了信,謊稱暫時還做不通父母的工作,讓許來義再等一些時候。信發出後他又給許來義寫了一封信,坦率承認了他與秦香蜜的關係,明確表示不能去太原,請許來義原諒。這封信看起來是寫給許來義的,其實是專門寫給秦香蜜看的。果然,看了這封信之後,秦香蜜的病情立見起色,迅速好轉。
許來義沒有回信,她與江行童的關係就此徹底結束。
一九七五年,江行童與秦香蜜結婚。一年後,大女兒江嬌出生。
僅僅一年多的婚姻生活就快把江行童的熱情消耗盡了,他對家已經開始感到厭倦。他常到吳文其的宿舍去打撲克,覺得和吳文其他們打撲克比在家裏愉快。
第一次衝突,是在江嬌一歲的時候發生的。
江行童在煤礦機械廠參加一個短期學習班,為期三天,是由雲城市委宣傳部主辦的。學習班結束的那天,他回到家的時候,秦香蜜還沒有回來。江嬌放在後排張占錄家(張占錄是機修車間鉗工,老婆是農村戶,沒有工作),讓張占錄的老婆看著,每月二十塊錢。江行童打算先做飯,做好飯再去接嬌嬌,秦香蜜一回來就能吃飯了。誰知一掀鍋蓋,差點兒沒把他氣死——鍋裏一堆碗、筷子、勺子、鏟子,淹在半鍋水裏,起了一層綠毛,發出一股嗆鼻子的嗖味兒。
江行童扔下鍋蓋鎖上門去了辦公室。晚飯是在廠區食堂吃的,吃完了又回了辦公室,當晚就睡在了辦公室。
第二天上午,秦香蜜聽說他回來了,跑到他的辦公室問他為什麼不回家。江行童正看稿子,連頭都沒抬。這時吳文其進來了,秦香蜜默默走了。
晚上,秦香蜜抱著嬌嬌又來到江行童的辦公室,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再象上午那麼理直氣壯,笑嬉嬉地問道;“你生氣了?為啥呀?”
“你說為啥?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
秦香蜜極力思索,沒有發現自己做錯什麼,口氣又變硬了。
“我做啥了?你說!”
“你看看家裏的鍋!那還叫吃飯的鍋嗎?”
“就為那點兒事呀?”秦香蜜也氣了。“你一拍屁股走了,我一個人又得上班又得做飯,還得帶孩子,哪兒有工夫刷鍋?放兩天又怎麼啦?”
一看秦香蜜這個態度,江行童什麼也不說了,拔腿就走,到保衛科找老田下棋去了。
秦香蜜也氣乎乎地抱著孩子回了家。
江行童在辦公室一住就是一個月。
最後還是秦香蜜先服了軟,天天晚上抱著孩子來找江行童。有一天傍晚江行童正跟老田看花——老田喜歡擺弄花草,在保衛科門口砌了兩個花池——此時已是初秋,ju花開得正盛。江行童看見秦香蜜裝作沒看見,秦香蜜也沒叫他,放下女兒對她說;“嬌嬌,去找爸爸。”
嬌嬌剛學會走路,伸著兩隻小手,搖搖晃晃朝江行童走過來。江行童怕她摔倒,迎了兩步抱起了女兒。
老田推著他說;“快回家快回家,幹啥叫人家小秦一次一次叫你?有家不回住辦公室算咋回事?”
老田連推帶拉陪著江行童走出廠門。秦香蜜早一個人先走了,江行童沒有辦法了,總不能帶著孩子住辦公室吧,隻有回家。
結婚的頭十年中,江行童印象最深的,隻有這一件事情。這件事基本上沒有給他和秦香蜜的感情帶來什麼傷害。此後秦香蜜開始注意刷鍋洗碗,她也做飯,盡管做不好,但隻要先回到家就張羅著做。至於洗衣服,江行童一米八的個頭兒,衣服確實大,她洗不動,江行童就自己洗。在那些年裏,江行童沒有因為做飯洗衣服這些事生過氣,因為秦香蜜已經盡了力,盡了心。
二十六“誰知道他幾點回來?”
變化是從他們搬到振華街以後逐漸開始的。
一九八六年,秦香蜜在建設銀行分到了一套兩居室樓房,他們離開了互助裏的平房,搬到了振華街。
這個時候他們的二女兒江嬈已經五歲,上學前班了。江嬈一直跟姥姥長大,上了學前班還是離不開姥姥,所以,江行童一家四口中午在自己家吃飯,晚上還是一起回嶽母家吃。
那個時候糧食供應製還沒有取消,每人每月定量供糧。天天在嶽母家吃,就得給嶽母家拿糧票。江行童每月都得把一半的糧食換成糧票。
家搬到了振華街,戶口沒有遷,還在互助裏。戶口在互助裏,就隻能在互助裏的糧食供應站去買糧換糧票。這是一整套嚴格縝密的戶口管理和糧食供應製度,沒有戶口就沒有糧食供應渠道,人就無法生存。為什麼一個小本本(戶口)能比孫悟空的定身法還要厲害地把人固定在某個地方,訣竅就在這裏。
雲城市文聯在新建南路雲城市委對麵,去互助裏糧站得往北過三個十字路口。江行童回振華街的家則是往南,過兩個十字路口再往西,再過兩個十字路口,大約有六裏地。所以,家搬到振華街以後,每月買糧換糧票就成了一大負擔。從振華街到互助裏糧站,有八九裏,騎車得將近半個小時。買糧大多數時候都得排隊,不管早晚肯定能買上。換糧票就麻煩了,回回得排隊不說,怕的是排隊也換不上。換糧票的人多,糧票卻不是想換多少就有多少,每天有定額,就是那些,換完就沒有了,那些排了半天隊沒換上糧票的人隻能認倒黴。
因為這個情況,買糧換糧票都得搭整工夫。如果在星期天買糧,要麼一上午要麼一下午(星期天人更多),這一天基本上就幹不了別的了。江行童為了省時間少跑路,一般不在星期天買糧換糧票,都利用上班時間。
又一次讓江行童難忘的事情,起因就是換糧票。
江行童接連跑了兩天。頭一天,江行童提前了半個多小時離開編輯部,十一點就在互助裏糧站排上隊了。一直排到十二點,還有兩個人就該輪到他了,卻沒有糧票了。氣得江行童跟糧站的人吵了一架。
回到家已是十二點五十,秦香蜜和兩個女兒早吃完飯了,鍋裏一點兒糊糊底,有多半碗,菜盤裏也是個底,頂多兩口土豆絲,帶一點兒菜湯。娘三個看電視正看得津津有味,江行童一個人在廚房,往糊糊鍋裏倒了些開水,跟菜底一攪湊合吃了。
第二天,江行童提前一個小時到糧站排隊,快十二點的時候換上了糧票。等他回到家,秦香蜜和孩子們又吃完了,給他剩的是一塊雞蛋大小的拿糕(玉米麵攪的麵疙瘩,鍋裏水開以後撒玉米麵,拿筷子不停地攪,把麵攪成團。會做的人能做熟,不會做的人不等熟就糊了,半生不熟帶一股焦糊味。這是最省事的法子,也是懶人的法子),放在菜盤裏。菜盤裏連菜底也沒有了,隻有點兒菜湯。
昨天江行童就憋了一肚子氣,這回忍不住了,走進兩個女兒的臥室(兼作客廳,電視也在那兒)問;“沒給我留飯?”
秦香蜜說:“咋沒留?盤子裏你沒看見?”
江行童說;“就那麼點兒?連菜也沒有?”
秦香蜜說:“你要吃多少?那點兒還不夠?”
江行童說:“菜呢?沒菜怎麼吃?”
秦香蜜說:“你湊合點兒吧!我沒顧上買菜,就炒了一點兒,我也沒怎麼吃。”
秦香蜜的注意力都在電視上,說話心不在焉。
江行童氣衝衝回到廚房,盤子筷子叮當響,沒有人理睬。
晚上在嶽母家吃飯,江行童狼吞虎咽不知道吃了多少。嶽母笑著問:“小江,你幾天沒吃飯?餓成那個樣?”
“兩天。”
嶽母以為他開玩笑,說;“我以為你一個禮拜沒吃飯呢!”
“真的兩天沒吃飯!”
江行童見嶽母不信,就把這兩天排隊換糧票的事說了。嶽母頓時收斂了笑容,責備秦香蜜說;“你怎麼不給小江留飯?你怎麼不等小江回來一塊兒吃?”
“誰知道他幾點回來?”
秦香蜜脖子一擰,滿臉的委曲滿臉的不服氣。
嶽母提高了聲音;“那也得給他留夠飯!剩那一點兒夠塞牙縫的?”
秦香蜜不作聲了。
江行童沒有再說什麼。如果秦香蜜不是這個態度,認識到自己不對,說句暖人心的話,江行童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秦香蜜那一句冷冰冰的“誰知道他幾點回來?”就象一根刺紮在心裏,他想忘都忘不了。
在嶽母家,嶽父不回來不開飯。偶爾一次實在等不來了,嶽母把各樣菜夾出一些留起來,這才開飯。
江行童家也是這樣。
在江行童的印象中,大多數同學的家裏也是這樣的。
二十七“我就是給你疊衣服的?”
真正的噩夢,開始與一九九0年。
這一年,秦香蜜終於當上了科長,她為這個職位奮鬥了至少六年。
起初江行童並不知道秦香蜜也有著強烈的“進取心”。在雲城鋼鐵廠的時候,秦香蜜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天真,任性,沒有一點兒市儈氣。結婚幾年,江行童也沒有看出她有什麼野心。(在這一點上她與許來義大不相同,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她比許來義可愛)樸天曼三天兩頭找機關黨支部彙報思想,征求意見,終於入了黨。秦香蜜沒有入黨的想法,也從不鼓動江行童去積極要求入黨。江行童一直是宣傳科的臨時負責人,他不是黨員,不入黨就永遠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科長。這一點江行童心裏清楚,秦香蜜心裏也清楚。然而她對江行童能不能當上科長好像無所謂。
一九七九年,江行童從鋼鐵廠調到市文聯編輯部當了編輯,一年後秦香蜜也調到了雲城市建設銀行。不知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思想複雜了?還是銀行這樣的單位容易誘發人的yu望,秦香蜜開始在家裏發牢騷,開始憤憤不平。
剛搬到振華街的那年春天,江行童和兩個朋友到北郊區山裏的一個小水庫去打魚,那時剛解凍不久,魚還發僵,沒有勁。他們網住了三條大草魚,每條都在十七八斤上下。魚頭拎到胸口,魚尾巴還在地上耷拉著。
這麼大的魚,讓人看著都流口水。江行童還有他的父母兄弟都喜歡吃魚,嶽父嶽母也喜歡吃魚,江行童打算給父親那裏送半條,剩下的半條拿到嶽母家一塊兒吃。征求秦香蜜的意見,秦香蜜老半天不說話,最後才說:“我想送給葉小川,市場上買不著這麼大的魚。”
江行童沒有立即表態。
秦香蜜又說:“咱們沒有錢,你又沒什麼關係,送平常的東西人家不希罕,這條魚,拿出去還象回事,你說呢?”
說到這個份上,江行童就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葉小川是建設銀行行長,江行童沒有見過他,名字卻在耳朵裏快磨出繭子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江行童發現秦香蜜已不是過去那個與世無爭無憂無慮的秦香蜜了,她開始變得有些象許來義了。江行童最討厭,最看不起投機鑽營之徒,但是對女人的投機鑽營好像還能容忍。對許來義是如此,這會兒對秦香蜜也是如此。他覺得女人就是女人,不耍點兒小聰明,不斤斤計較的女人似乎就不夠女人味兒了。
秦香蜜是在九0年什麼時候當上科長的,江行童記不清楚了。反正是在那次因為小五子住了互助裏的平房,他倆吵架砸了電視機之後。砸電視機的時候秦香蜜還沒有當上科長,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秦香蜜當了科長不久,便說出了一句令江行童震驚,令江行童終生難忘的話來。
那是一天下午,江行童下班回來,秦香蜜正在洗她自己的衣服。沙發上扔著江行童的一件襯衣,一個背心,一個褲衩。胡亂地揉作一團,看上去不象是洗過的,倒好像是扔在那兒準備洗的。
其實那是江行童昨天洗的,今天秦香蜜要搭自己洗的衣服,就把江行童的衣服揪下來胡亂一卷扔在沙發上了。
江行童有些不高興,說了一句;“你看你,取下我的衣服不會疊一疊?”
秦香蜜不假思索立即回敬道:“我就是給你疊衣服的?”
江行童象是凝固了一般,站在那兒半天一動不動。那一句話,能讓六月裏的河水結冰!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江行童緩慢地拿起自己那幾件衣服,走進臥室坐在床上,把衣服撫平,疊好,放進衣櫃。然後,什麼也沒有說,拉開門走了。沒有摔門,門是輕輕帶上的。
秦香蜜當了科長馬上就換了房子,單位把一個副行長的三室一廳分給她,就是華龍小區三十八號樓一單元二層。這些天江行童沒怎麼好好上班,天天都在盯裝修。現在裝修結束,正在清掃,很快就能搬進來了。
江行童來到華龍小區的新家。華龍小區緊挨著振華街,走路頂多十分鍾。江行童開開門走進去在寫字台前坐下。這張寫字台和旁邊的床都是新買的,床上隻有一個棕墊。江行童不準備回去了,打算就在棕墊上湊合一夜算了。這個新家曾讓他感到幸福,溫暖,讓他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寬敞的三室一廳,窗外是綠樹成蔭的小公園,東麵是小樹林。晚上吃完飯,沏一杯茶,坐在小公園裏,女兒或許跟他一塊兒坐在小公園,要不就在家彈鋼琴。他坐在小公園喝著茶,欣賞女兒的彈奏……這樣的生活,還有何求?
然而此刻,再看看這個三室一廳,他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了。這裏現在是空的,將來擺滿了家具仍然是空的,就象冬天的曠野。
江行童不覺得餓,可是飯還得吃,不然到了半夜餓了,這所空房子連一口吃的東西也沒有。他到街上吃了一碗刀削麵,回來又坐在寫字台跟前,翻開一本書。
九點鍾,秦香蜜拿鑰匙從外麵開開門進來,抱了一大卷報紙雜誌,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進門就問:“你跑這兒幹啥?收拾得咋樣了?能搬了嗎?”
江行童看自己的書,不語。
秦香蜜挨個兒看了各個房間,自言自語道;“差不多了,我看能搬了。”
隻有一把椅子,江行童坐著。寫字台旁邊是床,秦香蜜在床上坐下,把那卷報紙雜誌往寫字台上一扔。
“我們準備評經濟師,每人要三篇論文……”
秦香蜜停下,看著江行童,想等他接了話再往下說。
江行童看著書,仿佛旁邊沒有人。
秦香蜜變得親熱起來了。
“你看的書多,你給我寫吧。評上經濟師,工資比科長還高呢!材料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先看看材料。”
江行童抬起眼睛,一字一字冷冷地說道;“我——就——是——給——你——寫——論——文——的?”
秦香蜜一愣,似乎想起了什麼。
“我就是那麼隨口一說,你還真記呀?我說錯了,行了吧。你趕快看這些材料吧!時間不多了,這個月起碼得交一篇……你快點兒呀!”
秦香蜜拿起那堆材料壓住了寫字台上的書。
“我寫不了!”
江行童口氣生硬,極不耐煩。
若在往常,秦香蜜早嚷起來了。可是這會兒竟然沒有一點兒脾氣。
“你能寫了,好寫。材料都在這兒,你把有用的挑出來,往一塊兒一拚不就行了?
“這麼簡單的事,你自己不能幹?”江行童冷笑,帶著揶揄,還有幾分蔑視。
“我要是能弄就不找你了,不能瞎湊,得有聯係,得有自己的觀點,找一個中心,說明一兩個問題。”
“我真寫不了!我不在銀行工作,對銀行業務一竅不通,怎麼寫?”
“不讓你寫銀行業務,你寫理論。”
“什麼理論?哲學理論?文學理論?你要我可以給你寫。”
“那些理論沒有用,得跟銀行的業務有聯係。”
“還是得涉及業務吧?我不熟悉你們的業務,寫什麼?”
秦香蜜失望了,確切地說,是絕望。
“人家都評上經濟師了,我拿不出論文,就評不上,人家沒當科長的都是經濟師了,我要是評不上,咋辦呀?”
江行童心軟下來,翻著那堆材料。都是銀行係統的報紙雜誌,有談儲蓄的,有談貸款的,有談貨幣分房的,沒有一篇是江行童多少能參與討論的。
秦香蜜見江行童翻資料,又燃起了希望。
“你先看看,我那兒還有很多資料,我都給你拿來。你要是嫌家裏亂,你就在這兒寫吧,我一會兒給你拿鋪蓋,無論如何你得幫我,你是我男人,我不找你找誰呀?”
秦香蜜站起來摟住江行童的脖子,又推又搖,纏得江行童隻得答應。
江行童琢磨了三天,終於寫出了一篇“論住房改革”。秦香蜜不知通過什麼關係,在總行的《金融研究》雜誌上發表了這篇論文。之後,經不住秦香蜜的軟磨硬泡,江行童又給她寫了“關於調整產業結構的思考”和“關於雲城投資方向的意見”兩篇論文,秦香蜜又找地方發表了。都是省級以上的刊物和報紙。
秦香蜜評上了經濟師。
江行童給她寫這三篇論文可謂是刮肚搜腸攪盡了腦汁,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他畢竟是門外漢,每篇論文都盡量往他比較熟悉的政治理論和宏觀經濟理論上靠攏,否則他根本說不出什麼。費了這麼大力氣,秦香蜜總該有所表示吧?什麼也沒有,盤踞在江行童心中的陰影絲毫沒有減少。
二十八“你不是說你寫不了嗎?”
一九九二年,雲城市紀檢委常委袁發調到雲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當了黨委書記。袁發也是個文人,寫過一些散文,與江行童很熟。一次偶然路遇,袁發問江行童想不想去工商局,他準備辦一份“工商時報”。
那時雲城市文聯的“雲城文學”雙月刊已被吊銷刊號,變成內部刊物。九0年全國“掃黃”,“雲城文學”有一期的封麵用了“神曲”中的一副插圖——神曲《地獄篇》第五歌第二圈:裏米尼的弗蘭采斯加一節中的那副插圖:“詩人,我極願和那兩個在一起行走,並顯得在風上麵那麼輕的人說話”——這個封麵是江行童定的,他是雜誌的主編。為了用這個封麵,在封麵專門引用了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的一段話:“……但丁……是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內文刊登了一篇介紹但丁和“神曲”的文章。在江行童擔任雜誌主編以後,“雲城文學”逐步向通俗文學轉移,大量刊登廣大讀者喜聞樂見的內容,以俗養雅,扭轉了以前出一期賠一期的局麵,發行量保持在二三十萬冊,每期的利潤都在一萬元上下。不料這一期卻被新聞出版部門定為“黃色期刊”,吊銷了刊號。江行童原本就與領導有隔閡,文聯主席(兼任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老肖有一次提醒江行童,說市委範書記對某期中的某篇小說提出了批評,要他以後在審稿時“嚴格把關”。江行童回答說;“刊物是給廣大讀者辦的,不是給市委書記一個人辦的。給市委書記一個人辦的刊物我辦不了,你找別人吧!”把老肖頂得半天喘不過來氣。“雲城文學”原來是國內外公開發行,國外還有一百多個訂戶。如今變成內部發行,不準銷售,每期印一千冊送人。沒有幹頭,沒有前途。江行童心灰意懶,不怎麼管刊物了,自己埋頭搞起創作來。寫了一年多,沒寫出什麼東西,隻發表了一個小中篇。恰好在這時袁發想拉他去辦“工商時報”,他就去了工商局,被任命為“工商時報”執行副總編(總編由局黨委書記袁發兼任,社長由局長於正仁兼任)。
一九九三年元月一日(江行童到工商局不到半年),“經濟日報”理論版發表了江行童的文章:“鄉鎮企業麵臨艱難蛻變”。江行童籌辦報紙期間,有時也隨同袁發或於正仁下基層了解情況,這篇文章就是在參觀了幾個鄉鎮企業之後寫出來的。他發現許多鄉鎮企業設備簡陋,落後,管理模式粗放,產品粗糙,技術含量低下。在市場經濟初期尚可維持,但是隨著市場競爭的日益加劇,生存空間將逐漸萎縮,最終必然淘汰。他認為鄉鎮企業要想生存,要想發展,就應該抓住“尚能生存”的機會,盡快向現代企業轉變。
顯然,這篇文章是有感而發,不是刻意為之,更不是“憋”出來的。
元旦放假,二號上班江行童才在“經濟日報”上看到了自己的文章,下班時把報紙拿回家了。秦香蜜剛看到文章時顯得很高興,哪知看著看著臉就變了。
“你咋不把我的名字掛上?”
江行童愕然。如果說他的想像力豐富得能聯想到母雞打鳴,也決不會想到秦香蜜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你發表這篇文章有啥用?白白浪費了!要是掛上我的名字,我以後能拿它評高師!你咋不跟我說一聲呀?”
江行童一直看著秦香蜜,結婚十幾年了,他覺得自己現在才剛認識她。
“你怎麼……變成了……這樣?”
江行童的聲音裏充滿了痛苦,悲哀,還有許多他說不上來的東西。
“我變啥啦?我原來就是這樣!我是你老婆,掛我的名字天經地義!兩口子分什麼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有啥不對?給我掛個名你都不樂意,你咋這麼自私?你不是寫不了經濟論文嗎?這回怎麼寫出來了?給你自己寫就能寫出來,給我寫你就寫不出來了,你知不知道我是你老婆?看讓你寫篇論文難的,就差沒給你磕頭了!我求別人也沒有這麼難過!”
這是說話嗎?簡直就是在拿鋸撕扯神經!江行童此時恨不能變成一個聾子——他寧願當個聾子,也不願忍受這種折磨。
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挖空心思給她寫論文,得到的卻是這個結果。江行童鐵了心,從今往後,再不給秦香蜜寫一個字!
沒過多久,秦香蜜又讓江行童給她寫論文,遭到拒絕後就說江行童是能寫而故意不給她寫,“不如個外人”,甚至罵江行童“狼心狗肺”。
如此一來,江行童更是鐵了心。不用說,已經陰影重重的夫妻感情,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二十九“那是演戲呢!”
……
三十年的歲月象電影一樣從江行童的腦海中一幕幕滑過。除了這一次,秦香蜜去上海期間,他與迎梅經常在小公園散步聊天這件事情之外,要想找出幾件促使他們夫妻感情每況愈下的大事,還真不好找。讓江行童那顆心越來越冷的不是什麼大事,都是被秦香蜜稱作“雞毛蒜皮”,都是被秦香蜜嗤之以鼻的小事。一根雞毛當然算不得什麼,一片蒜皮也算不得什麼。可是,如果幾十年的雞毛,幾十年的蒜皮積累起來,堆積起來,就有可能把人壓死。
江行童的心,就壓在這些三十年堆積起來而且還在繼續堆積的‘雞毛蒜皮”之下。
要具體地回憶那些小事太困難了,幾乎不可能,因為它們太頻繁了,太瑣碎了。它們的每一次出現,不會帶來新的感受,隻是使原有的感受更為加深,宛如在原有的雪堆之上又加了一層霜雪。
比如;倒一杯水。秦香蜜有個習慣,睡覺時要倒一杯開水放在床頭,以備夜間或第二天早晨口渴的時候喝。在分居以前,她幾乎總是忘記自己的習慣,忘記了倒水,都是在自己上了床鑽進被窩之後,再叫江行童給她倒好端過來。有一回看電視劇,劇中丈夫下班回到家裏,妻子端來一杯熱茶,讓丈夫先歇一歇,一會兒再吃飯。
江行童記不得自己這一生中,秦香蜜什麼時候給他倒過一杯水。看到這裏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啥時候給我倒過一杯水?”
秦香蜜盯著江行童看,似乎在看一個怪物,繼爾哈哈大笑。
“書呆子,真是個書呆子!那是演戲,演戲!不是真的,你知道不知道?”
再比如;還是在分居以前,他們在一個床上睡覺。江行童先睡,總是把被子鋪好。如果被子上加蓋毛毯,就把毛毯展開,均勻地覆蓋在被子上。秦香蜜進來什麼也不用動,直接鑽被窩就行了。秦香蜜先睡,隻把自己那一邊撥拉撥拉,自己能睡就行。江行童這邊被子堆作一堆,毯子卷作一團。江行童進來要睡覺,就得自己動手把被子,毯子鋪好,蓋好。他若不動手,就無法睡覺。
再比如;年輕的時候,江行童經常在星期天出去釣魚,打獵。冰箱裏鮮魚,野雞,野兔經年不斷,秦香蜜也吃得津津有味。然而江行童每次釣魚打獵回來,家裏都黑著燈——秦香蜜領著孩子去嶽母家了。江行童去過弟弟家,去過朋友家。弟弟和朋友釣魚打獵回來,都是熱騰騰的飯菜,進了門洗洗手就吃飯。而他回到家得自己現做飯。
他問過秦香蜜:“我出去打獵釣魚一跑一天,你就不能讓我回來吃一口現成飯?”
秦香蜜一瞪眼說;“你出去玩兒還有功?再累也是你自找的!”
打獵釣魚是玩兒,那麼上班呢?江行童下班剛進家,本來正在廚房切菜的秦香蜜立刻放了菜刀洗手。“你把菜切了炒吧!”
買圍裙,秦香蜜不挑自己能穿的,挑大的,挑江行童能圍能穿的。
再比如;江行童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
秦香蜜和江嬌、江嬈吃完飯,秦香蜜進來問他:“你還吃不吃?”
江行童說;“別的不想吃,給我打一碗糊糊吧。”
秦香蜜打了一碗玉米麵糊糊,給江行童放在床頭櫃上就走,到女兒住的房間去看電視了。江行童爬起來喝糊糊,一股生麵味,懶得再叫秦香蜜,自己掙紮著到廚房重新把糊糊熬熟。秦香蜜一直坐著看電視,沒有出來。
再比如;正在吃飯。江行童剛喝了幾口粥,突然覺得惡心,急忙跑到衛生間,在馬桶上趴了一會兒沒吐出來。不想吃飯了,進臥室躺著去了。秦香蜜自己吃完飯便到客廳看電視去了,沒有過來問一聲,也沒給江行童倒一杯水。這也難怪,她說過,給丈夫倒一杯水之類的事是電影電視裏的表演,是假的,真實生活中是沒有的。
再比如;秦香蜜看別人家的丈夫開了工資一分不少都交給妻子,發牢騷,嫌江行童沒有把工資都給她。江行童又開了工資,七百三十塊錢都給了她。過了兩個星期,秦香蜜說;“錢花完了,你安排生活吧,我不管了。”
江行童告訴了嶽母,嶽母責備了秦香蜜一番。秦香蜜對江行童說;“行啦,工資別給我啦!家裏的生活你管,該買啥你買!”(她的工資一直自己掌握,連工資條也不給江行童看。)
秦香蜜連一根菜都不買。江嬈早晨上學要一塊錢吃早點(秦香蜜從不做早飯),秦香蜜說;“找你爸要去!”
秦香蜜牙不好,經常去三醫院找龐大夫看牙(她認識龐大夫,不用掛號也不花錢),老麻煩人家,少不了給人家買兩條煙兩瓶酒。她不買,讓江行童買。
再比如;晚飯吃炸醬麵,江行童隻炒了一個酸辣土豆絲,覺得一個菜也行了。秦香蜜回來說;“就這一個菜?營養能夠嗎?大人無所謂,嬌嬌,嬈嬈正長身體,缺乏營養可不行。每頓飯最少也得兩個菜,一葷一素。多炒一個菜能累著你?”
江行童回來晚了,秦香蜜和兩個女兒準備吃飯——兩個剩饅頭,一塊兒剩餅,一疙瘩剩米飯,四個雞蛋——盛在一個小盆子裏,是剛溜出來的。半盤剩鹹菜,每人一碗玉米麵糊糊;這就是秦香蜜做的晚飯。
江行童說:“怎麼不炒個菜?”
秦香蜜說:“大晚上炒什麼菜?誰家不是湊合?”
再比如;江行童炒好菜端到餐桌上,碗筷也已擺好,就是還沒有盛稀飯。江行童坐下倒了一口酒抿著,秦香蜜從客廳過來,洗了手也坐下吃饅頭吃菜。江行童說;“你不會盛上稀飯再吃嗎?”
秦香蜜說;“你咋不盛?你看看人家小陳,每次都給香娟盛好飯端上來,‘領導,請您用餐’,你看看人家男人……”
再比如;江行童切菜,秦香蜜拿高壓鍋熬稀飯,倒進米之後叫江行童:“你過來看看米多少?這些行不行?”
江行童說:“你看你,五十歲的人了,還不知道熬稀飯放多少米?”
秦香蜜說:“這就不錯了,人家孫玉芳從來不做飯,晚上就吃個蘋果!”
秦香蜜擦自己的皮鞋,江行童未加思索說了一句(他說完就後悔了):“順便把我的也擦擦吧。”
秦香蜜立刻來了氣:“我哪兒有時間?你看看人家高建功,弄胤的皮鞋都是他給擦!你呢?你啥時候給我擦過?”
江行童是沒給秦香蜜擦過皮鞋,但秦香蜜也沒有給江行童擦過皮鞋,從結婚到現在,一次也沒有。
再比如;江行童和秦香蜜吃完晚飯,正準備出去散步。收煤氣費的在一樓敲門。這個月江行童剛交了采暖費和管理費,一共是一千三百塊錢,再加上電費電話費和零花,工資已經沒有了。江行童讓秦香蜜等一會兒再下去,把煤氣費交了,要不然收煤氣費的還得再跑一趟。
秦香蜜說:“你咋不等?你等著交吧!”
江行童說;“我的工資都沒有了,拿啥交?”
秦香蜜說:“你想拿啥交拿啥交。”邊說邊下了樓。
再比如;高建功和弄胤非要讓江行童和秦香蜜到他家吃飯,電話是秦香蜜接的。實在推辭不過,就去了。過了些日子,江行童請高建功和弄胤來家吃飯,江行童忙了一上午,秦香蜜作助手。秦香蜜做著做著就煩了,氣急敗壞大叫道:“你以後少到人家吃飯!吃完了還得請人家,麻煩死了!”
弄胤是她最好的朋友。
再比如;秦香蜜偶爾做一回飯,便吩咐江行童:“一會兒你刷碗,連煤氣灶,油煙機都擦幹淨。以後我做飯也行,你就刷碗擦油煙機,一天擦一次。”
江行童做了一輩子飯,秦香蜜沒有擦過一次油煙機,都是江行童擦。
再比如;秦香蜜早上不用微波爐熱牛奶,嫌熱不透,都是用奶鍋在煤氣灶上熱。吃完連鍋帶勺子都泡在水池裏(幾乎天天如此)。江行童十分討厭,他中午洗菜做飯就得先把奶鍋洗出來。
他說秦香蜜:“你咋不把奶鍋洗了!”
秦香蜜說:“弄胤在樓下等我呢!來不及了,你就不能順便洗了!一個奶鍋能費多少事?”
江行童是用微波爐熱牛奶,總是吃完了就把奶杯洗淨放進碗櫥。他不洗秦香蜜的奶鍋(是故意的),秦香蜜便罵:“你咋那麼自私?洗杯子還不連奶鍋一塊兒洗了?這還是一家人呢,分得那麼清!”
有一次江行童吃完故意不洗奶杯,擺在餐桌上。秦香蜜嚷道:“你自己吃完了咋不收拾?等誰給你收拾?擺在那兒亂七八糟象啥?”
江行童說;“你順便洗了不就行了?一個奶杯能費多少事?”
秦香蜜說:“我給你洗了你就記不住了,下回還這樣!你自己收拾去!記住自己的杯子用完就洗幹淨放起來,別養成壞毛病!”
再比如;秦香蜜跟江行童要了五百塊錢,說辦房本(互助裏的平房九七年拆除,給了一套兩室樓房)。過了幾個月,秦香蜜說上一回沒有辦成,又要辦房本的錢。江行童又給了她五百。這次給的五百是十張八0年版的麵額五十元的新票,號碼都挨著。沒過幾天,江行童偶然聽說這種票子有收藏價值,回來問秦香蜜那五百塊錢還在不在。(其實他知道秦香蜜沒有去辦房本)秦香蜜一瞪眼說:“幹啥?”
江行童說:“那十張新票有收藏價值,你先給我,下個月我再給你。”
秦香蜜不置可否,換鞋走了。
那十張新票就在她的衣櫃裏藏著,始終沒有給江行童。
……
還有麼?
多得數不清,隻不過江行童想不起來,也不願意去想了。他心中的那座冰山不是十幾滴水幾十滴水就能堆成的,也不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就能堆積起來的。他早得出了一條結論:與其同秦香蜜說話,不如當個啞巴;與其聽秦香蜜說話,不如變成聾子。
這樣的生活,跟地獄有什麼區別?
如果他還在上班,他可以在單位躲避,或是住辦公室,或是下區縣走幾天。一九九九年工商行政管理係統實行垂直領導,雲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由省局接管,“工商時報”撤消。工商局黨委決定成立工商學會,任命江行童為工商學會秘書長。可是這個學會一直沒有成立,江行童也就一直賦閑在家。除了家,他沒有第二個落腳點。
不過,這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去上海的車票已經買好了,明天他就要起身了。
江行童在桑拿浴的休息大廳一直躺到夜間十一點鍾。晚飯就在大廳吃的,一桶方便麵。他已經想好,如果回家開不開門(秦香蜜從裏麵插住了),他就到華龍小區北邊的“快樂港”洗浴中心去,零點之前,過夜還得花十塊錢過夜費。零點以後,隻買門票就行,不用再花那十塊錢的過夜費了。他可以在休息大廳裏的沙發床上睡到明天,再回家拿東西。白天秦香蜜差不多天天和弄胤出去閑逛,人在外邊是無法把門插住的,有鑰匙就能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