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後通牒(二)(2 / 3)

空手的人在彎腰行進的時候,兩隻手可以隨時去扶巷壁,以防身體傾斜或摔倒,爬行時兩隻手就更有用了。江行童拿著主席像騰不出手,在巷道裏不是碰頭就是摔倒。為了爬行,他隻能先把主席像先遞到前麵的地上,這樣才能騰出手向前爬。等爬過主席像,再拿起主席像往前遞,再騰出手向前爬……等進了工作麵,全身大汗淋漓,內衣全部濕透。剛來礦的時候,他還嫌工友們身上有一股酸臭味兒,沒過幾天,他的工作服也是又酸又臭了。

他沒有怨言,他知道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

九月裏的一天晚上,江行童下了早班在食堂吃飯,郭灼達和張宜烈兩個人神神秘秘地走過來。他倆已經吃完了,江行童沒有看見他倆是坐在什麼地方吃的。食堂太大,有十幾個售飯口,幾十張桌子,要想找個人不容易。

郭灼達和張宜烈也是從雲城鐵路中學招來的,他倆跟許來義一個班,真正是兩個調皮鬼。一九六六年江行童帶領初二五班去懷仁縣秀女村的時候,他倆就沒少跟江行童搗亂。不打不相識,他們算是老朋友了。

“江繼開,幾班兒?”

自從來到煤礦,江行童早恢複了原來的名字。他改名字並沒有改戶口。

這兩個調皮鬼是故意這樣叫的。

“早班兒。”江行童繼續吃著飯。早班也叫白班,早八點到下午四點。

“早班兒?那……正好,吃完……飯去我……們那兒吧,有……好東西給……你。”

郭灼達是個結巴,說話費勁,脖子快憋紅了。

“好東西?有個屁!”

江行童瞥了一眼郭灼達,不予理睬。

“你要是不去,可別怪我們哥兒倆不留情,栓子,咱們走。”

張宜烈扯著郭灼達就走,邊走邊仰著頭,口中念念有詞;“陽高縣獅子屯公社汪屯大隊……”

江行童渾身一震,張宜烈念的是許來義插隊的地址。這兩個家夥是怎麼知道許來義的地址的?他已經收到過許來義的兩封信。莫非兩個家夥拿走了許來義的來信?前進區的信箱在前進區的走廊裏,他倆在東風區,跑來幹什麼?是專門來偵察許來義的來信的?他倆怎麼知道許來義會給他寫信呢?

江行童坐不住了,想叫住郭灼達和張宜烈,但不能叫。他必須故作鎮靜,否則那兩個家夥的刁難將會變本加厲。江行童不動生色慢條斯理地繼續吃飯,吃完飯,還是不能立即去找那兩個家夥,就站在食堂前麵的籃球場邊上看幾個學生打球。天黑下來,幾個打球的學生回家去了,看看手表,已經過了一個小時。時間差不多了。

郭灼達和張宜烈住在五號單身大樓,兩個家夥真有本事,竟然和一個礦一中的學生三個人弄了一間宿舍。江行童也想和同學一塊兒住,所有新來的學生都想和同學住,然而不可能。三號樓是幹部單身宿舍,四號樓和五號樓都住滿了,每間宿舍少則三人,多則四人。沒有一間空房。新來的學生隻能分散插到三個人的宿舍裏。郭灼達和張宜烈原本也是分開住的,倆人很快和工友們混得稱兄道弟,於是工友們為他們調換出一間宿舍。

郭灼達和張宜烈上夜班,(夜間十二點到早八點)十一點就得走,這時都躺在床上養神。那個礦一中的學生上二班,(下午四點到夜間十二點)此時正在井下,他的床空著。見江行童進來,郭灼達和張宜烈一骨碌坐起來。

“江……司令,請……坐。”

郭灼達伸出手掌作出“請”的姿勢,手掌指著那張空床。

張宜烈說;“你來幹啥?我們這兒有屁,你要?”

江行童說:“要,你拿來吧。”

郭灼達真轉過身,撅起屁股對著江行童,努了幾下罵道:“他……媽的,這……會兒沒屁,死人,你……說咋……弄?”

張宜烈的外號不知道為什麼叫個“死人”。

江行童說;“啥東西?拿來吧。”

張宜烈說;“拿來?江繼開,我們這兒除了屁沒別的,你要拿啥?”

江行童見倆家夥難纏,隻得妥協,陪著笑說;“灼達,死人,明天晚上我請客,晾馬台飯店,行不行?”

晾馬台在溝對麵的家屬區,有個*飯店,飯菜不錯。

張宜烈這才笑了。

“這還差不多,灼達,給他吧,別讓人家著急了。”

郭灼達說;“不……行!得……交代……是……誰……寫的!”

郭灼達張宜烈知道他們班插隊插到獅子屯公社汪屯大隊,然而究竟是他們班的誰給江行童寫的信,他倆並不清楚。

張宜烈說:“栓子,咱們先猜猜……”

他極力思索著,猛然一拍腦門:“看我這個腦子,我早該猜出來!栓子,是她,沒錯,肯定是她!”

“是……誰?”

“你想想,咱們班揭發批判江繼開的時候,是誰站出來說,江繼開的本質是好的?”

最後一句,張宜烈模仿了女人尖細的聲調。

“是……許……來義?”

郭灼達將信將疑。

張宜烈再次肯定地說:“絕對沒錯!就是許來義!”

聽見那魂牽夢繞的三個字,江行童隻覺得心裏發熱,頭也發熱,好像喝了酒似的有些飄飄然了。

張宜烈突然指著江行童叫道;“栓子!你看!江繼開的臉紅啦!”

郭灼達還要作最後的證實;“江……繼開,你說……實話,我就……給你。”

江行童點點頭說;“是許來義。”

“哈哈!”張宜烈發出一聲怪笑,猛然倒在床上。“上帝啊……上帝,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一連串的怪叫,讓人聽不出來是哭還是笑。折騰了一陣,張宜烈又一下子站起來,狠狠地在江行童肩膀上砸了一拳說;“江行童……你和她……才是一對兒……”

郭灼達舔著嘴唇說;“那……小娘們……才饞人哩……江……繼開,明……天……你得……買好……酒!”

十八“快來救人……”

這是許來義的第三封來信。

許來義一插隊就當上了汪屯大隊的民兵連指導員,不久入黨,成為獅子屯公社黨委員,團委書記。出席了陽高縣學毛著積極分子代表大會。現在,她正在陽高縣女子籃球隊集訓,準備赴太原參加山西省女子籃球賽。

許來義的進步速度快得驚人,江行童在欣慰之餘隱隱約約感到一絲不安,他的情況至今還沒有明顯的進展,他得使勁加油了。

工作麵隻剩下拿電鑽在煤壁上打眼的打眼工,其餘人全部在尾部巷運料,準備支密集柱。密集柱(也叫堆柱)一堆四根,工作麵長一百米,得支五十堆密集柱,需二百根坑木,工作量巨大。(也就是說,回采一個循環,需要二百棵成材樹。一班一個循環,一天是三個循環。這僅僅是一個采煤工作麵。)

支柱用的坑木長兩米,直徑一般在三十公分左右,太細了是吃不消頂板的巨大壓力的。江行童早已學會了運木料;雙手抱起圓木向上一拋,同時迅速轉身,用凸出的大胯接住圓木,右手摳住木料,連摳帶摟使木料固定在大胯上,彎下腰撅起屁股,這樣就把圓木拖走了。同樣一根圓木,用這個方法能拖走,若用肩膀扛就可能扛不動。

坑木種類很多,有樺木,黃花鬆,椴木,楸木,水曲柳等等。椴木,楸木最輕,樺木,水曲柳最沉。老實的人不挑不揀,從坑木堆上挨著拿。機靈的就翻來翻去找輕的。江行童也學會了辨認木料,旁邊沒有人,他也挑輕的。要是有人他就不挑了,跟前是啥就拿啥。

木料運了多一半,隊長楊英相掀了掀冒熱氣的膠殼帽,喊了聲“緩緩吧!”

工人們就地坐下,靠著煤幫的,靠著木料的,因地製宜。有人為了省電,擰滅了頭頂上的礦燈。

工作麵方向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接著是一連串岩石崩塌的聲音,白茫茫的石粉濃煙一般鑽出工作麵撲進尾部巷。白霧中跌跌撞撞爬出兩個人,是打眼工李大眼和郭中燃。

“我日他媽的!想吃人哩!”

郭中燃吐著嘴裏的石頭麵子罵道。

在尾部巷休息的人都拿毛巾捂著嘴和鼻子,空氣裏都是石粉,吸一口噎嗓子。

幾分鍾後,白霧漸漸稀釋。

楊英相看看李大眼和郭中燃身後再沒有別人,便問:“張師傅哩?”

李大眼和郭中燃四外搜尋,然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發起愣來。

這時,工作麵方向飄來微弱的呼喊聲;“救命啊……救人那……”

“是張師傅!”

楊英相一個激靈站了起來。

打眼工每個小隊有三個。楊英相隊裏的打眼工是李大眼,郭中燃,還有一個李天來。李天來今天休息,楊英相派張師傅去幫助裝藥(往打好的煤眼裏裝zha藥*)。張師傅叫張堂誕,五十多歲,原來是福利科的會計。大概是因為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還是別的什麼曆史問題,在清理階級隊伍時被清理出福利科,下放到回采一線勞動改造。張堂誕年歲大了,幹不了重活,楊英相總是派些輕活給他。

楊英相喊完那聲“是張師傅!”就往工作麵裏鑽,身後留下一句話;“快來救人!”

工人們麵麵相覷,誰也不動。

“去?還是不去?”江行童問著自己,左右為難。工作麵落了大頂,危險程度不言而喻,工友們的沉默足以證明。可是想起張師傅和藹可親的微笑,想起張師傅對自己的關心,江行童頓時頭腦一熱,爬起來隨著楊英相也鑽進工作麵。

工作麵快要被岩石填滿了,那一溜保護工作麵的密集柱七零八落,東倒西歪。少數幾根沒倒的,有的被壓得象開花似的從裏向外一圈一圈往下卷(工人們稱作“燙發頭”,非常形象),有的被壓折,壓批,淌出粘乎乎的汁液。古塘上空,灰白色的巨石呲牙咧嘴,象魔鬼的牙齒。這些懸在半空沒有任何支撐的巨石隨時可能落下。江行童嚇得汗毛直豎,脊梁上一個勁冒冷汗。可是他已經爬進來了,隻能橫下一條心繼續往前爬。如果此時再退出去,還不如幹脆不進來。

又向前爬了十幾米,發現了張堂誕。石頭埋到他的胸部,他動不了。他的臉朝著尾部巷,顯然是在向尾部巷跑動時被埋住的。他的右邊是一個從古塘高處傾斜下來的陡坡,沒有一點兒遮擋,隨時麵臨著被再次流下的碎石埋沒或是被滾落下的巨石砸死的危險。張堂誕看見了楊英相和江行童,不再呼喊救命,開始呼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

他的呼喊即不激昂,更不壯烈,隻能算作念叨或呻吟。讓人聽著不倫不類,說不出那股難受勁。江行童覺得,他僅僅是為了讓人們知道,一旦他死了,他是喊著“毛主席萬歲”死的。

楊英相爬到了張堂誕跟前,觀察片刻,對身後吩咐道;“快拿柱帽來!”

說著同時回頭,看見是江行童,感到意外,莫名其妙地發起脾氣來了。

“你怎麼進來了?快出去!叫他們拿柱帽!”

江行童知道楊英相的用意,他是新工人,沒有足夠的井下工作經驗,楊英相怕他再發生意外。他可以借傳達命令的名義退出工作麵不再進來。可是這樣做仍然會被認為是“臨陣脫逃”,他不能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他必須象隊長楊英相那樣身先士卒,為大家做出表率。

江行童迅速爬到尾部巷,說了一句“隊長讓拿柱帽”,抱了兩個柱帽又鑽進工作麵。幾個人跟著他也鑽進工作麵。

柱帽其實就是一塊厚木板,一米多長,厚度一般是十多公分,夾在柱頭與頂板之間,以擴大柱子的支撐麵積。

楊英相用大家拿來的柱帽在張堂誕的右上方小心翼翼地搭起了一道屏障,可以抵擋斜坡上滾落的錢磊塊。其餘的人開始挖張堂誕身邊的石頭。此時張堂誕依然不停地念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眼裏淌著淚,輪流望著這些救他的人。

大頂沒有再次塌落,否則,張堂誕連同救他的人都會被活埋。

落頂是井下最可怕的事故之一。江行童親身經曆了落頂,雖然當時嚇得汗流浹背,事後想起來卻覺得不是怎麼十分可怕。自己未傷一根毫毛,張堂誕隻是腿部骨折。他若是年輕幾歲跑得快一些,就不會被石頭壓住了。江行童甚至覺得,人們對煤礦的那種印象,不過是以訛傳訛。現實中的煤礦並不象人們想像的那樣恐怖。

江行童決不會想到,真正的危險隱藏於看似平常的每時每刻。

李大眼,郭中燃,李天來三人放完炮來到順槽巷,工人們進工作麵出煤。身高一米八象根麻杆似的劉變承負責支臨時支柱。

臨時支柱是支在工作麵保護出煤工人的安全的,多用金屬支柱——不用鋸,可高可低,快捷,方便。金屬支柱重一百多斤,力氣小的人搬不動它。

劉變承從古塘一側兩堆密集柱之間的煤堆裏拉出一根金屬支柱,等江行童鏟出一小塊煤底,就支上了。有了這根臨時柱子,江行童就不用擔心頂上掉零皮了。

劉變承向後走去,看看誰鏟出了煤底,他好支柱子。金屬支柱他已經找好了,在古塘深一點兒的地方,被碎石和煤埋了半截。他跨過溜子鑽進古塘,查看完情況迅速抱住金屬支柱猛地一拔。沒有拔動。他便使勁搖那根金屬支柱,搖得活動了,又用力一拔。柱子拔出來了,他也摔倒了,仰麵躺在了溜子裏,拔出來的那根金屬支柱正好順在兩腿之間,斜壓著他的右腿根部的大胯。

煤溜子滿載著煤轟轟隆隆向前滾動,割煤機正在前麵壓著溜子邊沿緩緩前行往溜子裏劃煤,工作麵淹沒在巨大的轟鳴聲中,誰也沒有聽見劉變承的呼喊。當人們發現他時,立即不約而同地拚命大喊,同時摘下頭上的礦燈朝溜頭方向猛晃。而這時壓在劉變承腿上的金屬支柱的底端已鑽進割煤機的平板底下,割煤機被頂的一顫,整個機身都壓在溜子上了。割煤司機不知道怎麼回事,轉過頭察看,這才看見溜子裏躺著一個人,頓時嚇得大叫“停溜子!停溜子!快停溜子……”邊喊邊摘下礦燈猛搖。溜頭開工作麵溜子的人終於發現了工作麵裏幾束異常晃動的燈光,急忙停下溜子。此刻,劉變承的身體已經全部鑽進了割煤機底下的溜槽裏。

工作麵沒有了機器的轟鳴,死一般的寂靜。

人們圍在割煤機周圍發呆。

楊英相突然大吼一聲——不是人的聲音,完全是野獸的嘶吼。

“抬割煤機!”

發呆的人們一下子湧到割煤機的一側,呼喊著奮力掀割煤機,那龐然大物紋絲不動。

郭中燃趴到溜子裏拿礦燈往割煤機底下照去,“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不頂啦……腦漿子都流出來啦……”

一起死亡事故就這樣發生了,前後沒有超過一分鍾。就象是說著玩兒,就象是惡作劇,令人難以置信。

劉變承是個複員軍人,還沒有結婚。來煤礦就是為了掙錢娶媳婦。為了攢錢,劉變承節省得出奇,節省得讓人厭惡。吃飯頓頓是兩塊玉米麵發糕一碗三分錢的大燴菜,吃飽吃不飽就是這些。這倒沒有人說什麼,最煩人的是在井下跟別人借幹糧票。全隊所有的人他都借遍了,沒有還過一個人。弄得送幹糧的一來,別人都遠遠躲開他。

不躲他,反而主動借給他幹糧票的人隻有一個張堂誕。別人下井裝兩三個幹糧票,夠自己吃就行,裝多也沒用。張堂誕一裝十幾個,誰借都給。郭中燃曾經替張堂誕算過,從張堂誕下放到一連一排的半年裏,劉變承跟他借了至少有一百個幹糧票了。一個幹糧票就是一個糖芯燒餅,一個班吃兩個,一個月二十五個班就是五十個。這還不算加班。(劉變承為了掙錢從不休息,每月得上三十個班)按郭中燃的說法,他這還是看在同村鄉親的分上給他少算著哩!

張堂誕也記不清劉變承借過他多少幹糧票,他沒打算要,也不記。劉變承反正每個班得吃兩個糖芯燒餅,他自己從不買幹糧票,都是跟人借。

為這事郭中燃和劉變承兩個同村的鄉親還翻過臉。

送幹糧的師傅背著兩布袋熱騰騰香噴噴的幹糧進了順槽巷,香味能飄出二百米遠。劉變承一聞到香味就饞了,蹭到郭中燃跟前討好地笑著伸出手。

郭中燃明知故問:“幹啥?”

劉變承低三下四地說;“借倆吧……”

郭中燃說:“你的幹糧票哩?”

劉變承說:“我把工資都存了,忘了留買幹糧的錢了。”

郭中燃說:“呸!你攢錢娶媳婦。讓我給你墊幹糧票?你娶了媳婦讓不讓我弄?讓我弄我就借給你……”

一片哄笑聲。

劉變承惱了,站起來罵道:“牲口!弄你媽去吧!”

郭中燃扔了燒餅一個蹦子跳起來,追上去惡狠狠地拉住劉變承。

“我日了你媽的!你剛才說啥?你再說一遍!”

劉變承臉氣得蠟黃,但不敢還嘴。張堂誕忙走過來拉開了兩人。

“郭師傅,算啦,算啦……”

張堂誕推走郭中燃,把兩張幹糧票塞到劉變承手裏……

現在,劉變承死了,第一個嚎啕大哭的竟然是郭中燃。沒有人提劉變承借幹糧票不還的事。有人甚至後悔,沒有多借些幹糧票給這個可憐的後生。

二十“你們可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

來到煤礦不到半年,落大頂,死人,江行童都經曆過了。落大頂那次沒有讓他感到後怕,劉變承的死卻讓他越想越怕。劉變承死得太簡單了,太容易了,就在誰也沒有覺察到危險的平常環境裏,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不到一分鍾的時間,一個大活人說完就完了。在井下,死一個人竟是那麼輕而易舉。

人們對煤礦的恐怖印象並非毫無來由,井下確實危險。在那一片漆黑,到處是機械,到處是電,到處隱藏著殺機的世界裏,誰能知道自己隨時會遇到什麼事情?剛來煤礦學習安全常識的時候,他們聽到過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故典例;某人在井下休息不是坐著而是躺著,一小塊片煤掉下來落到腰上,結果造成下肢癱瘓。某人在皮帶巷摸了一下電纜,當下就被電死。仔細檢查發現,他觸摸的那個地方,有一小截*線嵌入電纜的膠皮,強大的高壓電流通過*線傳到了他身上。至於電纜上怎麼會嵌入*線,答案是簡單的。井下回采,掘進都采用爆破,強大的爆炸力完全能夠把一小截*線射入電纜……那時江行童還覺得這些典例有些危言聳聽,不過是為了提高他們的安全意識罷了。現在他相信,那些典例都是事實,都是血的教訓。井下不比地麵上。地麵上一片光明,什麼都看得清,聽得清。而在井下,人往往是瞎子,聾子。

江行童想起父親的告誡,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然而無論正確與否,他已經走上了這條道路,開弓沒有回頭箭,再危險他也得堅持幹下去。要想幹出名堂,就不能半途而廢。何況他的努力已經有了效果,排長楊英相對他很好,區長,連指導員也對他很好,這不是個好兆頭嗎?他現在要和許來義在進步的道路上比賽,他不能落在許來義後麵。

“九大”召開後的第三天,江行童下了夜班,洗完澡準備去食堂吃飯,然後回宿舍睡覺。經過前進區辦公樓,區長栗文信正走出來,穿著工作服,看樣子是要下井。他叫住江行童,一同返回辦公室。走廊裏堆滿了燈籠,“九大”召開的那天夜裏,開完慶祝大會接著舉行了盛大的燈籠遊行。在井上的幹部、工人以及學生,家屬一千多人全部出動,每人一盞紅燈籠,邊走邊唱“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滿懷豪情迎九大,迎九大,我們放聲來歌唱,來歌唱……”火紅的燈籠在夜幕下的山溝裏蜿蜿蜒蜒連綿好幾裏,當地的老鄉幾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奇特的景觀。據說,為了準備迎“九大”的燈籠遊行,光蠟燭就拉了幾汽車。燈籠用完了無處可放,堆在露天怕讓雨淋壞,隻好堆在走廊裏。

栗文信等江行童進了門就把門插上了,這個舉動使得江行童在片刻的詫異之後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了。他估計栗區長一定有重要的好消息告訴他。他來到紅七礦前進區半年,沒有曠過一天工,沒有請過一天假,事事走在前,重活搶著幹,危險時刻挺身而出,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如此巨大的付出不可能沒有回報,不過回報的形式他一下想不出來。提升他當隊長是不可能的,他還沒有足夠的井下生產井下安全井下管理的經驗,當指導員或副指導員有可能,但可能性也不大,因為指導員副指導員的工作對象也是井下一線連隊,需要一定的井下經驗,何況他還沒有入黨——對了,是不是入黨的事情?他聽從許來義的勸告,已經寫過三次入黨申請,奇怪的是指導員還沒有找他談過一次話(指導員見了他總是有說有笑,態度顯得很親熱,可是很少涉及工作方麵的內容),所以,也不可能是入黨的事。既然這些都不可能,還會有什麼呢?把他調到區辦公室?或者是礦機關?這兩種可能性是比較大的,因為已經有一些學生被調到區辦公室和礦機關了。不過……人事調動是區黨總支書記的職責範圍,應該由總支書記找他談話才對。區長的主要職責是生產管理,不應該插手人事問題,而栗區長又是個從不愛多管閑事的人,他會僅僅因為對自己有好感,就輕率地向自己透露不該由他透露的消息嗎……想到這裏,江行童的激動漸漸平息下來,接踵而至就是摸不著頭腦的迷惘和困惑了。

栗文信給江行童倒了一杯開水,臉上帶著微笑。

“小江,最近給同學寫信沒有?”

問得奇怪。栗區長喜歡和他聊天,尤其喜歡聽他說曆史。他怎麼也猜不出栗區長今天為什麼突然問起了這個問題。

江行童搖搖頭,許來義快有一個月沒有來信了,他也沒有去信,他不知道全省女子籃球賽結束沒有,不知道許來義在什麼地方,是在太原,還是回到了陽高。

“也沒有同學來信?”

栗文信又問,看著江行童,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淡。

江行童全身的神經立即進入警戒狀態;栗區長的頭一句發問不是一句隨意的,漫不經心的開場白,肯定發生了什麼情況,而這種情況對他是不利的。

“沒有。”江行童肯定地回答。

栗文信如釋重負,鬆了口起氣。

“小江,最近階級鬥爭形勢很複雜……你以後說話,做事,要多加小心……”

向來心直口快的區長,此刻說話卻吞吞吐吐。

江行童猶如數九寒天掉進了冰窟窿,全身上下頓時冰涼。看來,學校裏的噩夢又要在這裏延續了,半年多的努力,半年多的拚命全都是白費!他那顆冰涼的心突然爆裂,竄出一股衝天的烈火。

“栗區長!到底怎麼了?”

江行童聲色俱厲,完全忘記了栗文信是他的領導,是他的長輩。

栗文信望著那一雙噴火的眼睛,搖著頭一聲長歎。

昨天,礦革委會召開中層幹部會議,礦核心小組組長,礦革委會主任吳竟峰在講話中指出,“九大”雖然勝利召開,但是雲城的階級鬥爭仍未結束,“糟”派勢力仍在四處活動,他們的告狀材料已經送到北京,我們要密切注意階級敵人的動向,防止他們向紅色政權反撲。他還專門提了一句:“前進區,你們那裏有一個紅三司的頭頭,非常頑固,他表現怎麼樣啊?你們可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

聽完這個情況,江行童的怒火被強大的悲哀淹沒了,心如死灰。學校軍訓團把他的材料轉來了,他在這裏不會有出頭的日子了。

希望徹底破滅,他與許來義的比賽注定要失敗,他已經預感到了那個痛苦的結局。

許來義終於來信了,是從太原寄來的。她參加完全省女子籃球賽之後,被抽到省體工隊女子籃球隊,已成為省女子籃球隊的正式運動員了。省體委有嚴格規定,運動員不準談戀愛,今後她不再寫信了,要求江行童也不要再給她寫信。

這一天,江行童買了一盒煙(此前他不抽煙),抽到嘴裏又苦又辣,還是一個勁地抽。

他爬上宿舍樓後麵的山頭,在那兒坐了一天。臨下山時,他燒掉了許來義送給他的那本袖珍語錄,包括夾在裏麵的那張照片。

二十一“你這個孩子呀……”

“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深夜十一點二十分,幽深的井口外,前進區一連一排在列隊宣誓。

江行童高舉著主席像站在隊前,他的聲音已不象過去那樣響亮,神情也不象過去那樣嚴肅而亢奮。現在,舉主席像領頭宣誓對他來說已不再是光榮的任務,而是一個額外的沉重的負擔。而且這個負擔一時還無法推脫。階級鬥爭還未結束,他住的四號宿舍樓的五層就是礦“群專指揮部”的監獄。樓梯口焊著鋼筋柵欄,五樓的窗戶都用木板釘得嚴嚴實實。就在前不久,他還聽到過從五樓傳出來的慘叫聲。他已經引起了當局的注意,如果他此時拒絕帶領大家宣誓,極有可能被視作是別有用心,或者更糟。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他不敢引火燒身,隻有裝,裝!

紅十月的高產期還沒有結束,每個班還是雙循環。(割根,移溜子,打眼,支密集柱,放炮,出煤,這叫一個循環。通常每班隻能推一個循環,遇到意外情況,例如機械故障,漏頂等,那就連一個循環也完成不了。一個班推兩個循環純粹是為了創紀錄。要推兩個循環,隻出完工作麵的煤就得立即割煤根移溜子打眼支密集柱,古塘那一麵的煤就沒有時間出了。這些煤能占到一個循環總煤量的百分之四十。煤浪費了,新記錄卻產生了。)出煤,割根,運料,移溜子,支密集柱,打眼,放炮,再出煤。再割根,再運料,再移溜子,再支密集柱,再打眼,再放炮。推完兩個循環,人人累的筋疲力盡。

快走到皮帶巷的巷口了,大巷裏正有一列煤車駛過。前麵幾個人緊跑了幾步,在巷口跳上了煤車。扒煤車違反井下安全規定,扒正在行駛的煤車更是嚴重的違章行為。可是為了少走十幾裏路,為了早一些出井,大多數工人寧願違反安全規定。能搭上煤車出井,起碼要比步行快四五十分鍾。

皮帶巷快到巷口處分出一個岔巷——皮帶不拐彎,照直向上走去。岔巷則拐了一個彎通往大巷,這一節巷道有三十米,是專門供人行走的。江行童還沒有走到岔巷,看不見煤車,聽聲音煤車還沒有過去,於是趕緊跑。

大巷裏有上下行兩條鐵軌,煤車走的是靠岔巷這一邊的鐵軌,列車緊貼著巷口,把巷口堵住了。這樣一來,助跑的空間就隻有巷道的那兩米寬的距離了——這個距離根本無法進行助跑。

前麵的幾個人都跳上車去了,江行童毫不懷疑自己也能跳上去,盡管別人是空手,而他卻拿著主席像。他站在飛馳的列車旁邊,瞅準了一節隻裝了半鬥煤的煤鬥車,先把主席像扔進去,隨即雙臂往車幫上一搭——但是已經晚了,在扔主席像的那一瞬間,他的腿錯過了這一瞬間的工夫就用不上力了,他沒能竄起來,胳膊的力量隻能把他的身體帶到車鬥中間,卻不能使他的身體站到車鼻之上,他的身體就在兩個車鬥之間墜落下去。他的腦子裏隻來得及閃過兩個字——完了,隨即轟然一聲,什麼都不知道了。

江行童後麵還有幾個人,除了隊長楊英相,剩下的都是歲數較大走不快的。江行童因為拿著主席像,也落在大多數人的後頭。江行童扒車的時候,楊英相也進了岔巷,他發現江行童要扒車,剛要大聲製止,但已經晚了。因而他發出的喊聲由“別扒車”變成了“快停車!”

先前扒上車的人眼看著江行童從道心掉下去,不約而同一起尖叫一起朝車頭拚命晃燈,列車又前行了一百多米才停住。

煤車過去了,巷口空了,大巷裏靜悄悄。楊英相靠在岔巷巷壁上,兩條腿軟得幾乎站不住。他不敢走出岔巷,不敢看巷口外的鐵道。

大巷裏有了腳步聲,不一會兒,有人喊道:“快!在那兒哩!還囫圇著哩!”

楊英相聞聽,一個箭步竄出巷口,列車停在巷口前方約一百米處。在大約三十多米的地方,巷壁根下,有一個黑乎乎圓乎乎的人體。鐵道與巷壁根之間是排水道,距離不足四十公分,隻比三十公分寬的排水道蓋板寬一點兒。江行童就象個團起來的刺蝟似的,蜷縮在隻有三十公分寬的排水道蓋板上……

江行童蘇醒過來,已是在疾馳的救護車上了。周圍都是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隊裏的人隻有一個楊英相。楊英相還穿著工作服,臉上湖滿了煤粉,渾身上下一團黑,隻有眼睛和牙是白的。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在幾個白衣天使之間,楊英相活象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鬼。

到了雲城礦務局醫院,進了急救室,江行童的兩條腿腫得象兩袋麵,根本脫不下水靴和褲子,護士拿剪刀先剪下了水靴,又剪下了帆布褲,絨褲,襯褲。透視、照相,之後就是等待。

楊英相一直跟著大夫跑來跑去,生怕大夫隱瞞什麼情況。快中午的時候,楊英相跑進病房抓住江行童的手搖著說;“小江,沒事……兩條腿都沒事!你這個孩子呀……”

楊英相想說什麼,又突然停住,兩隻小眼睛裏閃著淚花。

從重工業局到西街的雲城賓館,騎自行車也就是十幾分鍾的事。會議一上午就結束了,江行童推著自行車走出重工業局大院,拿不定主意是回家,還是現在就去找許來義。許來義在信上約定的時間是晚上七點,中午不知道在不在。猶豫著,最終還是回了家。

這一個下午真是漫長,時間似乎停止了,江行童甚至懷疑時針能不能走到七點。表走得太慢了,越看越急,江行童幹脆不看表了。找了一本書,翻了幾頁,竟不知道寫了些什麼,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終於熬到了六點,江行童草草扒了幾口飯,推了自行車就走。

許來義住的101房間是門廳右首的第一間,緊挨著樓梯口,過往,上下的人絡繹不絕。房門上方有一塊長方形的玻璃,從外麵經過的人隻要一扭頭,就能看見房間裏的一切。

這樣的環境無形之中遏製了江行童的衝動,他進門時,許來義立即從床上站起來,他掩住門,就站在門口。隔著兩米的距離,四目相對,足足有一分鍾的工夫,誰也沒有動,也沒有說一句話。

許來義變了,變的成熟了,沒有了少女的天真,多了女人天賦的韻味,那種能讓男人心旌搖蕩,難以自己的風情。

“來了?”

許來義首先打破沉默,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隻得先吐出這兩個生硬、蒼白、讓對方和自己都覺得別扭的字。

這兩個字顯然不能作為熱情接觸的媒介,所以,兩個人連手都沒有握一下,就分別坐在茶幾兩邊的簡易沙發上了。

房間裏有三張床,隻住了許來義一人,另外兩張床空著。

許來義從桌子抽屜裏捧出一大把水果糖,江行童不喜歡吃糖,這些特意準備的高級水果糖沒有起到預想的作用。

不過拘束很快就過去了,他們各自介紹了分別以後以及現在的情況。江行童暗自慶幸:如果他現在還在紅七礦,還是個井下工人的話,他真不敢想像許來義聽後會是什麼感覺。他現在的身份是雲城鋼鐵廠政治部宣傳科負責人,這個身份可以使他毫無羞愧地出現在任何場合。隻是他現在還沒有入黨。(許來義特意問到了這一點)

許來義早在插隊之初就入黨了,黨員的身份在她後來的道路上起了及其重要的作用。她現在不當運動員了,被提升為省體委的幹部。這次參加華北六省區女子籃球賽,她是山西代表隊的領隊。

談到十點半,到了該告辭的時候。

許來義突然說;“你到太原來吧,咱們在一塊兒。”

江行童沒有想到許來義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他們談了這麼長時間,一直在回憶過去,還沒有涉及到今後怎麼辦。江行童出於自尊不能主動要求什麼,他在等待許來義的態度。雖然她的態度已經在信中表白了,他還是要聽她親口講出來。

“你要是來太原,我給你聯係單位,給你跑調動手續。太鋼,太重,山機,好些大型企業,比雲城鋼鐵廠更有前途。”

江行童期盼的就是如此,他覺得自己應該立即答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說話,他在猶豫。

許來義凝視著他,表情有些沉重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她毅然問道:“你是不是有對象了?和你一個廠的?”

江行童心慌意亂,表麵依然十分鎮定。好像鬼使神差似的,他也用毅然決然的堅定語氣回答了兩個字:“沒有!”

許來義鬆了口氣,臉色又緩過來了。

“是不是怕你父母不同意?”

江行童含混地點點頭。

許來義說:“雲城離太原不遠,隨時可以回來。你好好跟父母說說,說通了,寫信告訴我,我就給你活動。要抓緊,越快越好,不要拖,你聽清了嗎?”

許來義的父親一年前調到唐山,全家都遷到唐山去了。所以許來義不想再回雲城,堅持要江行童去太原。

這一談又是半個小時,等許來義送江行童出來,已經十一點了。賓館大門上了鎖,接待室的窗戶也關上了,還拉上了窗簾。顯然,值班的人已經休息了。

半夜三更,如果叫人開門,勢必要引來一番盤問。不如明天早上再走,白天進出的人多,不容易被人發現。

兩人又回到房間,這一次沒有坐沙發,兩人緊挨著坐到床上。坐了一會兒,江行童忍不住抱住了許來義。

許來義半躺在江行童的懷抱裏,她的臉對著他的臉,他又聞到了那熟悉的體味,熟悉的發香。

誰也沒有脫衣服,也沒有拉燈,就讓燈刺眼地照著,一直坐到了天亮。

二十四“你憑什麼審問我?”

賓館終於開門了,不時有人進進出出。

許來義陪著江行童往外走,值班人員攔住了他倆。

“你住幾號房?”值班人員問江行童。

“我沒住。”

“沒住……你在哪兒……過的夜?”

江行童回答不出來了。

許來義隻得上前:“他是來看我的,我們是同學,昨天晚上他要走,門已經鎖了,隻好回我的房間坐著。”

“坐著?坐了……一夜?”

“坐了一夜。”

問題變得麻煩了。

這次隨女子籃球隊來的還有省體委的軍代表,聽到消息,軍代表叫走了許來義,江行童也被帶進一間辦公室。

那個值班人員拿出筆,紙,問江行童是哪個單位的,江行童一下子火了。

“你要審問我?你憑什麼審問我?”

爭吵中間,賓館的一個女負責人進來了。

“你這小夥子呀,脾氣咋這麼大?到賓館住宿的人哪個不登記?來,我給你登記,住一夜,交一夜的錢不就行了嗎?”

江行童信以為真,說出了姓名,單位,職務,電話。等著交錢,卻一直沒有人來找他要錢。

過了半個小時,來了一個西街派出所的民警,領著江行童到了西街派出所。

還是問他姓名,單位,江行童又火了。

“你憑什麼審問我?我犯了什麼罪?”

民警瞪著眼看著江行童,突然笑了。

“真是個年輕人!你在人家賓館住了一夜,不交錢還跟人家吵架,你還有理?”

“我沒住!他們鎖了門我走不了!”

“那你在哪兒過的夜?”

“在我同學那兒。”

“你的同學住幾號房間?”

“101號。”

“說了半天,你還是住了,你在101號房間過了一夜,不叫住叫什麼?”

“我沒住!我們坐了一夜!”

民警不再理睬江行童,也不問江行童姓名單位了,他看出來,一問還得吵。他拿出一張紙,走到隔壁房間給雲城鋼鐵廠政治部打了電話。這間房子裏沒有電話。

大約一個半小時之後,廠政治部副主任李自光騎著自行車來到西街派出所。民警挺熱情地跟李自光握完手,直接開門見山:“李主任,沒有什麼事,你們這位同誌去看同學,在人家賓館住了一夜。不給人家錢還跟人家吵起來了。到底年輕,經驗少,你帶他走吧!”

“不是住了一夜!是坐了一夜!”

江行童更正民警的話。

民警哈哈大笑,拍拍江行童的肩膀說:“小夥子,不管是坐是住,反正過夜了吧?過夜就得交錢呀?對不對?”

“我要交,他們沒人收!”

“行啦行啦,快跟你們領導走吧!”

李自光沒有張揚這件事情,他對江行童十分器重,不然不會讓江行童負責宣傳科的工作。然而沒有不透風的牆,不知是李自光接電話時別人聽到了什麼,還是電話室的接線員嘴不嚴實說了些什麼,秦香蜜聽到了風聲,立即跑來問江行童派出所是怎麼回事。

江行童本來是不想讓秦香蜜知道他與許來義的關係的,如今見秦香蜜已經知道了,突然覺得讓秦香蜜知道了並不見得是件壞事。他們之間遲早要有個了結,早了結更好,那樣他就可以毫無顧慮地通知許來義了。於是他對秦香蜜講了事情的全部經過,隻有一處作了更改;他隱瞞許來義的那封絕交信,隻說省體委不準運動員寫信談戀愛,所以許來義一直沒有給他寫信。現在許來義不當運動員了,可以談戀愛了,因而他與許來義中斷的關係自然恢複了。

秦香蜜對這件事的反應有點出乎江行童的意料。秦香蜜沒有哭,也沒有鬧,隻是有些精神恍惚。她回到廣播室就跟樸天曼打聽許來義的情況。樸天曼並不知道江行童和許來義的關係,所以對秦香蜜的問題也沒有多想,脫口說道:“許來義,我當然認識。造反兵團的幹將,可潑辣啦!高高的個子,兩個小辯,長得漂亮極了,她的相片在北街照相館掛了一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