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梵高的畫,我喜歡的有三幅。《向日葵》《阿爾的咖啡館》,明亮的藍色與黃色,這是嫵媚溫暖又允許梵高容身的法國南方在他心裏的印象;另一幅,畫名忘了,是一個人大踏步在田野上走,穿著農民服裝,戴寬沿帽。
我沒有刻意記憶這幅畫,但每當遇到或聽說在困厄中沉默前行的人的事跡,就想到那個人。
在田野上走的人,步子那麼大。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都不是人們知道的。但他仿佛如先知,渾身的苦難已證明了這一點。耶穌襤褸過,穆罕默德襤褸過,泰戈爾晚年在孟加拉森林裏辦學,以及托爾斯泰出走於風雪小站時,都襤褸著。
他們似乎用襤褸來讚美上蒼的恩典。
《聖經》《古蘭經》以不同方式指出,華麗是人的一種虛偽,但比華麗更虛偽的是故作樸素。作為人的品格,樸素最近於上帝。但故作樸素,肯定是最不能被原諒的惡。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晚年時,住在普林斯頓大學校園裏,曾因半夜散步被警察逮過。那期間他身穿粗線編的毛衣,抽著煙鬥,把一個膠合板放在膝上,用數學公式計算幾近於上帝心跡的某些規律。一次,他被迫參加一個名流聚集的會議,被迫站起來說幾句話。他臉上帶著最豐富又最著名的皺紋,說:“我,今天穿了兩隻顏色不同的襪子。”然後坐下。
人們愉快地笑了,認為愛因斯坦博士很幽默。
然而愛因斯坦所能告訴非物理學人的話,隻有這些了。臨終前,他確知自己不治時,便拒絕治療。他說:“生命對我隻意味著物理學研究。”這裏有“不自由,勿寧死”的絕決。科學研究,確是對人類自由的探索。
想起這些,我總想起梵高畫中那位大步向前走的樸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