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國四年（1915）立冬時節，彭允文攜帶已有7個多月身孕的妻子，回到了闊別3年的湖南。踏上故土感觸良多，在長沙他就感受到湘人卓礪敢死的反抗精神。壓迫愈深，鬥爭愈烈。盡管湯薌銘殘暴統治，反袁救國的言論隨處可聞，討袁逆的檄文竟公然張榜於市，民眾奮起鬥爭的情緒高漲。“湖南此番氣象大不同於北京，各省如是，袁賊必垮。”他不禁樂觀起來。
同年12月13日，袁世凱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居仁堂以帝王之尊接受百官朝賀。23日湖南人蔡鍔將軍，在雲南首先舉起護國討袁的義旗，消息傳來群情更為激昂。被帝王夢衝昏了頭的袁世凱，不曾料到辛亥革命的精神融入人心，為民主共和而鬥爭的火種不可以再澆滅，他已陷入全民共討之的火海。在眾叛親離的打擊下，僅僅過了81天皇帝癮的袁世凱，在驚懼、羞恥、憂憤和病痛的交相煎熬下結束了罪惡而可恥的一生。時人戲作對聯譏諷：“扶運六君子，送命二陳湯。”（注：“六君子”指籌安會的楊度、孫毓筠等六人。“二陳湯”指袁的心腹幹將四川將軍陳宦、陝西將軍陳樹藩、湖南督軍湯薌銘皆迫於形勢宣告叛袁獨立）得知袁氏殞命，宛如4年前長沙光複，城內的街巷又響起了密集的鞭炮聲。在紛揚的鞭屑和彌漫的硝煙中，人們在欣喜之餘不免有些迷惘：中國在這條崎嶇的路途上到底要走向何方？
民國五年（1916），北京的民國政府采納黃興的提議，任命譚延闓接替被趕走的湯薌銘，繼任湖南省長兼督軍。譚的第二次督湘由此開始，湖南局勢才有所改觀。
心情好轉的彭允文夫婦，帶著在北京出生的女兒彭文仙，已經5歲的光漢和繈褓中的光武，乘著兩頂轎子返鄉探視老父。早已聞訊的老太爺彭炳堃（行欽），在彭家老屋的廳堂迎候。剛剛邁進堂屋，彭允文夫妻雙雙跪下給父親叩頭請安。“好噠，好噠，莫再叩了。快起來到裏屋看你祖父、祖母去，兩位老人家把你們都念融了。”炳堃老太爺催促道。允文夫妻連忙跨進裏屋給祖父母叩頭請安。84歲的彭陶仁和83歲的曹芸英身體雖然大不如前，神誌卻十分清楚。
祖母摸著三個小曾孫的頭問彭允文：“允文，何解冇看見光華呢？”
彭允文正要回答，父親先開口了：“老娘，光華在北京染病死了，我怕您聽了難過急出病來，就先瞞噠。您莫難過，當初允文4個人去北京，如今回來是5個，還不是給您多帶回來一個曾孫。”
祖母用手背揩著眼淚喃喃地說：“幾多好的一個細伢子，可惜了。”
祖父勸慰老伴：“你真蠢，文伢子一家平平安安回來，就是天大的好事。喜歡還來不贏呢，哭麼子？”
慶生連忙催著光漢和3歲的文仙：“快叫太爺爺太姥姥。”
“太爺爺！太姥姥！”兩個天真活潑孩子悅耳的童聲，逗引出兩位老者的笑容。
此時屋外已來了二三十個看望彭允文的親友、鄉鄰，彭炳堃又領著允文出來和大家打招呼。堂屋裏頓時熱鬧起來，鄉親們一邊喝著熱茶一邊向彭允文問話、敘談。歡聲笑語不絕於耳，這綿密的親緣關係，濃濃的鄉情友誼深深地感動著允文，可愛的故鄉仿佛又給自己注入了生機與活力。
晚飯後，允文和妻子向親戚們分贈從長沙帶來的禮品：各色布料、毛巾、糖果，小日用品等等。一直忙到10點多鍾才送走最後一批客人。“要去給爹爹請晚安了。”彭允文說完便和妻子提著一摞東西，輕輕地推開了父親臥室的房門。
“爹爹還冇睡呀？”允文小聲問。
“外頭鬧哄哄的，我哪裏睡得著啊？”老太爺從床上坐了起來。
“爹爹咯幾年身體還健旺吧？”允文說。
“還算硬朗，隻是偶爾染點風寒小疾，不礙事的。”父親應道。
允文從妻子手中接過裝潢精美的禮品盒說：“咯些是在北京同仁堂買的山參和鹿茸，還有在瑞蚨祥扯的綢緞，幾盒糕點是昨天在城裏九如齋買的，都孝敬您老人家。祖父祖母那邊，我也同樣備了一份。”
“唉！花咯多錢搞麼子？……放到桌子上頭吧。”父親指著房裏的靠椅又說：“坐下來，喂，慶生你也坐下，我還有事要找你們兩個哩。”
聽到父親的招呼，站著的允文兩夫妻方才落座，洗耳恭聽。
“前年族中長老開祠堂公議，自清同治十三年第四次修譜，迄今已有40餘年，我姓族脈綿長，人丁興旺，又應該續修族譜了。公然議定要我主修，炎亭等三人協修，我推辭不了，隻得從命。修譜兩年現告功成，隻差序文一篇，需文章精妙、功成名就者撰寫方能使新譜增色生輝。我苦思幾天，雖有若幹人選，均不合意。你在外界結識名士甚多，何不幫我出出主意，找出個合適的人？”炳堃老太爺娓娓道來。
允文捧著茶杯邊喝邊想，過了一陣子才說：“有倒是有咯樣一個人，他的條件甚是符合父親的要求。隻不過地位高了，不曉得是否會答應？”
父親傾過上身急問：“哪個呀？”
允文放下手中的茶杯回答：“就是剛剛上任的省長兼督軍譚延闓。”
父親拍了一下床沿，興奮起來：“好，好哇！譚延闓乃前清翰林，文章書法冠絕於世，若請他撰文是再好不過了，你與他素有交往，真誠相求抑或能成。”
允文說：“也難講，我盡量去爭取吧。”
“還有件事，也算是大事。長孫光閭滿16噠，去年考取了長郡中學，如今長得人高馬大的，儼然是個男子漢，我看應該給他完婚了。”父親突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