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仁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他好像越說越氣憤,臉色變得越來越黑,他說:“他竟敢不去。我用棍子打他,他也不去,我用手抓著他的頭發拖著他去曬穀場,他的頭發都給我揪下來了,但我一放手,他就往回跑。我用棍子打他的屁股,打出了血,直打得他爬不起來他還是不去。打到後來他當然去不了曬穀場了,他不能走路了,他起碼得在床上睡上半個月。”
外鄉人小李說:“這個人怎麼那麼傻?”
守仁說:“這個人頑固不化,死不改悔。今天又輪到他了,我早上已通知他掃地去,他沒說去還是不去。中午我去曬穀場看了看,地還是沒掃。”
小李說:“他大概還欠揍。”
守仁說:“如果三點鍾他還沒去掃地,我會打斷他的腿。”
蘿卜聽了守仁和放映員小李的對話就神色慌張地跑了。他來到曬穀場,曬穀場上已放了一些條凳,一些孩子正在曬穀場中間的水泥地上玩滑輪車。但那個叫滕鬆的四類分子不在,另一個和他搭檔的四類分子則拿著掃把坐在一堆草上。他叫有燦,是個富農分子。他沒有開工,因為滕鬆沒來,他開工就吃虧了。有燦很瘦,因是四類分子,平時抬不起頭,背就駝了,走路的樣子像蝦米一樣,好像總在點頭哈腰。蘿卜就來到有燦跟前,有燦很遠就在向他媚笑,蘿卜沒同他笑,一臉嚴肅地站在有燦麵前,說:“你為什麼還不打掃再不打掃天就要黑了。”
有燦眨了眨眼說:“滕……鬆他不……來,我有什麼辦法。憑……什麼……一定讓……我一個人打掃。”
有燦有結巴的毛病,這幾年是越來越嚴重了,蘿卜聽了有點不耐煩,就打斷有燦,說:“你不會去叫他一聲!”有燦嗞地笑了一聲,露出一臉嘲笑,說:“我叫他?我算什麼,我又不是守仁,就是守仁也叫他不來。”蘿卜很想教訓有燦幾句,但一時想不出合適的口號,就跑開了。他預感到滕鬆像上回一樣是不會來掃地的,他想守仁肯定不會放過這人的。上回守仁把他打得渾身是血,那場麵看了真的讓人害怕。蘿卜想守仁瘋了。那個叫滕鬆的老頭肯定也瘋了。如果滕鬆不瘋他幹嘛吃這樣的眼前虧。
蘿卜聽住在城裏的爺爺講過滕鬆。爺爺說滕鬆是個國民黨軍官,本來可以逃到台灣去的,但他不願意去(有人說那是因為他的妻兒在村裏),就脫了軍裝回來了。爺爺問蘿卜,滕鬆現在怎麼樣。蘿卜說滕鬆一天到晚不說話,好像啞巴一樣。爺爺說,他一回來就不大說話,解放初共產黨審問他,他也是一聲不吭,為此他吃了不少眼前虧。蘿卜說,現在他除了罵他的老婆就沒別的話,罵他的老婆的聲音是很嚇人的。爺爺說,他的老婆是很賢惠的。
午後天空突然下起雨來,雲層在村子的上空滾動,從天空掉下來的雨滴十分粗卻有點稀疏,但在西邊依然陽光燦爛。蘿卜希望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今晚的電影取消,放來放去都是老片子,蘿卜已經看膩了。如果不放電影,就不用打掃曬穀場了,那守仁也許就不會揍滕鬆了。但一會兒,天又轉晴了。蘿卜看到守仁帶著一根棍子,黑著臉來到曬穀場。守仁來到有燦前邊,見有燦坐著,就給了有燦一棍子。
守仁說:“你他媽還不快點掃地。”
有燦抱著頭,帶著哭腔:“我一個人怎麼掃?”
守仁又給了有燦一棍,說:“誰規定一個人就不能掃地?”
有燦站起來開始掃地,嘴裏念念有詞。守仁斥了他一聲,讓他老實點,有燦不吭聲了。
蘿卜看到守仁向村北走去,他知道守仁一定是去教訓滕鬆了。強牯對孩子們喊了起來,他說:“有好戲看了,守仁要揍滕鬆了。”一幫孩子跟著守仁朝村北走去。蘿卜也跟了過去。
滕鬆正坐在自己的屋前。他住的是平房,因年久失修,平房看上去十分破舊。滕鬆的臉上沒任何表情,當守仁和跟在守仁身後的孩子們來到他前麵,他甚至看也沒有看守仁一眼。他似乎在等待守仁的到來。
守仁走過去,二話不說舉起棍子向滕鬆頭上砸去。滕鬆的頭頃刻就開了裂,如注的鮮血把他的臉染得通紅。滕鬆卻沒有站起來,紋絲不動坐著,任守仁打。守仁顯得很激動,他的臉完全扭曲了,他每打一下都要喊叫一聲,然後說:“讓你硬,他媽讓你硬。”
滕鬆的老婆站在一邊,不敢看這場麵,她低著頭,背對著滕鬆哀求道:“你就去掃地吧,你這是何苦呢。”滕鬆突然站了起來,衝到老婆前麵,憤怒地訓斥道:“你給我安靜一點!”滕鬆的老婆顯然嚇了一跳,就不喊了。就在這時,守仁的棍子向滕鬆的腿砸去,“啪”一聲,棍子打斷了。與此同時,滕鬆應聲倒在屋簷下,他的頭磕在一塊石頭上。
守仁依舊不肯罷休,他從附近的豬柵裏抽了根木棍繼續打滕鬆。圍觀的孩子們見此情景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他們的臉上布滿了痛苦的神情。滕鬆的老婆見這樣下去滕鬆非被揍死不可,就衝過去用身體護住滕鬆。守仁用腳踢了女人一下,擲下棍子就走了。
孩子們見守仁走了,這才如夢方醒,他們看到守仁眼中掛著淚滴,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孩子們跟在守仁背後,發現守仁越哭越響了,竟有點泣不成聲。
蘿卜沒跟去,他看到滕鬆的老婆把滕鬆拖進屋後就木然坐在地上。蘿卜見周圍沒人。就走了進去,他替滕鬆倒了一杯水。滕鬆接過水時對蘿卜笑了笑。他說出蘿卜爺爺的名字,問是不是他的孫子。蘿卜點點頭,滕鬆說,我和你爺爺從小在一起玩,你爺爺比我滑頭。說著滕鬆苦笑了一下。
一會兒,蘿卜來到屋外,他看到強牯帶著一幫孩子站在不遠處。他想避他們而去,但強牯叫住了他。他隻好過去。
強牯雙手叉在腰上,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蘿卜。強牯說:“你剛才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