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3 / 3)

我讀這篇小說的感受,主要是對一名被扭曲的知識分子性格和命運的慨歎。作為經曆過那個年代災難的讀者,我心目中1958年的唐吉訶德,原是“大躍進”的始作俑者。主人公“蔣光鈿”的一係列“發明”,乃是壓迫下的“逃脫”,如何能算唐吉訶德?後來讀到艾偉的創作談,才進一步把握作品“兩個層麵的含義”。誠然,麵對生存環境,他是在跟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流作戰,這不也是唐吉訶德麼?但這一個人物性格和命運的內涵,又不是僅隻用唐吉訶德就可以概括的。

因此,我想,對於小說來說,首要生活的真實與形象的鮮活,由此構成一個以人物為支點的故事,至於故事的寓言素質,畢竟該是第二位的。人類的行為,總是在具體社會中實施,總會有特定時代的印記。僅從一個角度概括,反而可能有所局限,而隻要確實能把“大躍進”那些匪夷所思怪異之人和事,“用非常寫實的手法”再現出來,即便不予點明唐吉訶德,也會產生同樣效應。生活本身的形象意蘊,雖比不上寓言哲理那樣清明,卻自有其品味不盡的畫意詩情。

五。

顯然,哲思照亮生活,折射寓言之光,乃是艾偉的強項。而在工筆細描生活情景和飛翔想象魔幻意境方麵,他也顯示出了相當水平的藝術功力。前一方麵,《穿過長長的走廊》堪稱佳作,後一方麵,《標本》可為代表。

“直到1994年,我的小說字典中出現了一個詞:關係。”艾偉在回顧時驚歎,“這是個多麼基本的,在任何教科書上都能找到的,關於小說特征的詞彙啊,但對我來說是黑暗小說中的第一絲光亮,我覺得我開始進入小說了。我發現人性的秘密都隱藏在關係之中,這個時期我寫了《少年楊淇佩著刀》和《穿過長長的走廊》。前者寫了一個孤獨的成年男子和少年複雜的感情關係,後者寫了孩子對女性芬芳的迷戀。”在我看來,前者主要是寫年輕人的性苦悶以至性變態。那種特殊的無形的壓抑,被艾偉化作一麵促人警醒的鏡子,使讀者仿佛能從中對照人生和自己。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穿過長長的走廊》那個叫“張薔”的孩子暑假裏在鄉村小學的遭遇,既奇異又平常:他那尚未開化的身體被擁入年輕女性的懷抱,而那個“吳麗媚”卻跟他的父親“張老師”有著性意味的曖昧關係。更由於時代背景設置為“文革”,人性中之性的方麵,被火藥味的“革命”氣氛緊緊鉗製和濃濃遮掩愈發顯得隱蔽而神秘。但山雨再猛擋不住春花盛開,性的氣息就像花朵,悄悄彌漫在長長的走廊裏。“張薔”的奇遇,正是許多青春期前的孩子大都曾經曆過的夢境。它將留在成長的記憶裏,“像精靈一樣在某種光芒中閃爍”。

《標本》的風格更富於“先鋒”性,主要是飛翔想象的結晶。一個怪異離奇的故事,被編織得神秘莫測。主人公逃離現實進入了一個昆蟲世界。作品在人與昆蟲之間建立起了比喻關係,昆蟲世界成為人類活動的背景,人類的活動猶如昆蟲的習性。撲朔迷離的追捕,殘忍冷酷的凶殺,把讀者帶進一個尋幽探秘的魔幻境界。艾偉說過:“我喜歡那種從深遠的曆史和現實中飛翔起來,具有廣泛的概括能力的小說,這種小說最終會像一把匕首那樣刺入曆史或現實的心髒中。”這一篇詭譎瑰麗而令人恐懼的《標本》,就是這一類型作品的標本了吧?

或許由於學養和習慣的關係,我並不太喜歡這一類型的作品。它們所顯示的思想力量,將能引起現代較高層次年輕讀者的興趣,但對一般水平的普通讀者,卻可能會覺得艱澀。艾偉表示:“我希望我的小說能關注人類生活的真實境況,同時我也希望我的小說充滿了蓬勃的世俗性,也就是說我希望我的小說充滿了思想的力量和世俗的力量。”那麼,我希望,為適應更廣大的讀者,艾偉今後不要忘了加強世俗的力量啊。

六。

此次“星”之遴選,在藝術方麵,我特別看重感覺的靈敏和微妙,最好能夠捕捉日常生活之中那種富有藝術情味的細節,並且善於營造規定情景的藝術氛圍。我認為這對於年輕的文學新人是至關重要的:既是其天賦的表現,又顯示著從開始起就能走上正確而直接的路。在思想方麵,我尤其看好開掘的新銳和深入,不僅能寫自己的身邊事而且能將筆墨更深廣地觸及現實和曆史,給予新的詮釋。無論表現怎樣的題材,都得在人性上有探索。探索人性乃是文學重要使命,在這點上的思想含量,應該成為權衡作者和作品價值的主要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