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學校裏的半個政治家(3 / 3)

可是趙校長卻陡然歎了口氣。王道樂土馬上警覺起來。

“趙校長,”他小心地說。

“沒什麼。”趙校長重又神情自若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是想,如果我們,——如果那些副校長也都能夠自覺地意識到每個人都是,王主任,如果他們也都能達到你這樣的自覺,那麼,我們的事業興旺發達的時候就不用等到太久了。”

王道樂土誠恐誠惶地聽著,可是趙校長又不說了。一直等到他起身告辭,趙校長也什麼都沒有再說。

回到家裏,王主任才發覺自己正在莫名其妙地微笑著。他妻子已經躺在了床上,他就看她一眼笑一笑,看她一眼笑一笑。他妻子被他看不過了,就叫:“王道樂土,你發神經了嗎!”

王主任慢慢脫著衣服,臉上還笑。衣服脫光了,冷不丁掀開了妻子身上的床單。妻子慌忙要拉過來再蓋上,他就馬上止住她:“別,別,別,我就喜歡看你這夏威夷風情。”

他妻子一聽,索性不動了,閉上眼睛,隨他看。他上了床,他妻子就等著他把自己抱住,可是他一上床就隻是一動不動地躺著,她隻好把眼睜開。一看,他還在笑呢。

“你真發神經了嗎?”他妻子又問他。

“你猜呢?”他故意不告訴她。

“我猜你就是發神經了。”

“你怎麼不猜猜別的?”

“你這個天生的倒黴蛋兒,還能有什麼好事?”

“這你就猜錯了。”王主任說。王主任說得很慢,他倒不是想故意吊起妻子的胃口,而是就想說得慢慢的,似乎要讓每一句話都在他嘴裏變成了一隻橄欖。他要品出生活的味道來,品出無盡的甜蜜和幸福。“我當教學主任有五六年了吧。”王主任慢慢說,“當了五六年教學主任就該升了吧。——好吧,升吧。我這個王主任就要升為王副校長了。再過五六年,我這個王副校長就成了王正校長了。再過五六年,——親愛的夏阿姨,你盡量地放開自己的想像力,放開!放開!快放開!在你眼前出現的將是一種什麼樣的美好景象?你說出來,說出來,我親愛的夏阿姨,麵包會有的,什麼都會有的!”

他已經不可遏止地激動了起來,隻不過對妻子再看一眼,就知道此時的她已經完完全全地放,開,了!

第二天,實驗小學來了一位尊貴的客人。剛在趙校長辦公室坐下,客人就說明了來意。幾乎是在同時,全校的老師們也都知道現在已經是大名鼎鼎的李佩玄先生將要捐助實驗小學了。他們猛地想到,這才是李佩玄最應該做的!李佩玄立刻在他們腦中閃出了一團近乎完人的光輝。

“這當然是好事情,”趙校長對縣團委希望工程辦公室的陳主任說,“這是很好的事情。”

同時,老師們也在課堂上下議論不停。“李佩玄要捐三十五萬呢,”老師們說,“他是捐得起!冬天再不能讓學生在冷屋子裏讀書了!有這三十五萬,最起碼也能解決全校的供暖問題。”

趙校長送走了客人,還沒轉身,王主任就走了過來。“李佩玄是要捐資希望工程,”趙校長說。王主任沒能看出他是什麼表情。

“老師們都說了,他捐得起。”王主任試探道,“別說三十五萬,五十五萬他也捐得起。他的企業紅火著呢。”

趙校長像是忘了在跟誰說話,回到辦公室坐下來,半天也不吭聲。

王主任陪著小心,在他跟前站著,沒防他突然抬起頭來,就不禁一驚。

“這是好事情。”趙校長神態如常地說,“李佩玄還對希望工程辦公室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這件事一不舉行儀式,二不發布新聞。那筆錢就要劃過來了。”

這回輪到王主任感到迷惑了。“他到底想幹什麼?”王主任發問。

“李佩玄說了,自己要回報社會。”趙校長告訴他。

但是王主任的疑問並沒有解除。他離開了趙校長辦公室,回到老師們中間。

“王主任,咱沒聽差吧?”老師們紛紛詢問,“咱要聽差了,會把咱鬆壞的。”

王主任給予了肯定的答複。有幾個年輕的女教師就拍起巴掌來。

夜裏王主任睡不著,夏老師也被他鬧得睡不著。實在困了,夏老師就埋怨他:“憑空得這三十五萬也用不著這麼興奮啊,你當要給大夥兒發獎金啊。”

王主任慢慢說:“我是想,李佩玄會不會還記得咱們當初擠掉他的幼兒班的事兒。他要真是還記得,今天要捐助實驗小學,就另有說法了。”

“喲!”夏老師驚異地說,“原來你在想這個呀。我看他還得謝謝咱們呢?你想想,這幼兒班辦下去,能有多大出息?能比得過他辦企業?”

“我想也是呢。不過,”王主任說,“他捐助文化事業,架橋修路,那倒也罷了。他捐助希望工程,革命老區,貧困山區,無底洞似的,緊著他把錢往裏扔,——那倒也罷了。可他偏偏要捐助實驗小學!實驗小學教學設施全縣一流,師資力量也是全縣第一,我可看不出哪方麵能說明實驗小學需要李佩玄的捐助?”

夏老師也似乎有所醒悟。“聽你這麼說,他倒真是對那件事耿耿於懷呢。”

“看看,看看,你現在不如我了吧。”

夏老師頭一低,不勝嬌羞似地說:“當然了,你就要成為副校長了嘛。”

王主任忽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妻子已經變了呢。再略想想,斷定妻子是比以往對自己順從了,而這濃濃的夜色也便因此多了幾分溫柔。

就像有了預先約定,王主任和趙校長幾乎同時站在了住宅樓下。這當然是第二天了,早晨的陽光把住宅樓的背麵照得紅彤彤的,這樣的時間在一天裏是很短暫的,也就顯得尤為美麗和輝煌。王主任迎著陽光向趙校長走過去。他們兩個人越來越近了,不知怎麼回事,兩個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他們麵對麵地站著,並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兩人的手同時舉了起來,在燦爛的陽光裏響亮地擊在了一起。陽光隨之從住宅樓背麵移了過去,一刹間,他們又站在了幽暗中,但是重新恢複的呼吸卻是那樣的舒暢,簡直使他們感到就要雙雙飄揚起來了。他們什麼話也沒用說,就又一起朝教學樓走去。

在趙校長辦公室門口,他們停下來。

“王主任,我去開個會。”趙校長說,分明看得出他是臨時決定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會。”

王主任留心聽著。

“團縣委希望工程辦公室陳主任今天可能還要來,”趙校長說,“你就告訴他我去開會了。至於要開到什麼時候,你怎麼能說得準呢?”

王主任深深領會著趙校長的旨意。

趙校長從辦公室門前走開了。

第二節課剛結束,王主任遠遠地從辦公室看見那位年輕的陳主任正走進學校。王主任急忙跑了過去。他發現陳主任臉上像有一朵花兒悄悄綻放。

“不必了不必了,”陳主任說,“這是我該做的,用不著迎這麼遠。”

他們停在你追我趕的孩子中間握手。孩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很不巧,”王主任滿臉遺憾,“趙校長開會去了。至於開到什麼時候,你讓我怎麼能說得準呢?”

陳主任臉上的花朵猝然凋謝下來。“這個,這個,”陳主任說。

“趙校長是很忙的,”王主任不動聲色,“趙校長吩咐了,要我們對您好好招待。”

“那我就回去了,”陳主任難以掩飾自己心底的失望。“我回去了,不麻煩你們了。”

“既然來了,怎麼不坐一下就走?”王主任在他後麵挽留著。

他又停下了,回頭說:“其實我也沒什麼大事。我隻不過想跟趙校長商量商量,我們還是要舉行一下儀式為好。這對推動整個希望工程都是有利的。”

“喲!”王主任大驚小怪地說,“是這麼回事呢。趙校長可從來沒有提呢。”

“他什麼也沒有提嗎?”

“按說他是該提一提的,可是大家還都不知道是怎麼一檔子事呢。”

“你猜猜趙校長是不是想拒絕這筆錢?”

“領導的心思,咱可摸不準。”王主任說。“咱要摸著領導的心思,那咱不就能當領導了嗎?”

陳主任一臉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氣,也沒再跟王主任說什麼,就穿過吵鬧不休的孩子,低頭走掉了。

大約是在一個星期以後,陳主任又來到實驗小學。這一回趙校長真的去開會了。同樣是王主任迎接了他。

“趙校長不想舉行儀式就算了,”陳主任說,“搞那一套勞民傷財,也不見得有多好的效果。再說李佩玄先生一直都不讚成這麼做。我們尊重你們兩方麵的意見。”

王主任笑而不答。

“我回去了,”陳主任說,“那筆錢很快就能撥過來。”

“你看,”王主任忽然開口了,目光慢慢掃視著整個校園,“你看。”

陳主任也不由地追隨起他的目光。

“我可看不出實驗小學哪裏還需要捐助?”王主任說。“實驗小學什麼都有了,操場寬廣平整,教室整潔明亮,兩三年前我們就增設了電腦課程。從二年級起學生就學會了電腦操作。我們的老師也基本上成了電腦專家。”

一些沒課的老師都圍了上來。其中的張獻民老師隨口插道:

“木丁西,工戈草頭右框七。”

“沒錯吧,”王主任笑著說,“李佩玄先生應該把錢捐給比實驗小學更需要的地方,比方說革命老區啦,貧困山區啦,還有那些條件遠不如實驗小學的鄉鎮學校啦。”

可是這真讓那位陳主任為難。

“李佩玄先生是看在跟實驗小學多年街坊的份上才提出這麼做的,”他說,“李佩玄先生已經對我們說過了,這筆錢就是拿來給孩子們修廁所也是可以的。前幾天他特意站到校門口看了一下,很多孩子都堵在廁所外麵進不去。”

王主任笑了笑。“那是湊巧下課時候掏糞工來掏大糞,就讓他看到了。不就是些小孩子嘛,緊著他拉,小屁股眼兒能拉多少?再說,真到了關鍵時刻,旁邊的老師廁所也是可以進的。誰看見老師廁所門口寫著‘學生免入’了?”

圍觀的老師都說:“沒有。”

忽然,下課鈴響了。一刹間的寂靜過後,孩子們的呼叫聲就如潮水般地向他們湧來。

不久,王道樂土榮升為實驗小學的副校長時,滿打滿算還不到三十六歲,就是再過五六年,也不過四十二三。等他四十二三的時候,——不說也罷。跟趙校長比,真是少壯有為!趙校長有過什麼經曆呀!當時被揪鬥,光掃大街就掃了兩年。不過,他也總算熬過來了,熬到了海晏河清的好時候。

就在王道樂土如願以償的當年冬天,一紙調令下來,趙校長被調到金鄉縣聾啞學校。幾乎每位老師都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不住暗笑。這下好了,到了那裏可省得說話了。人人都覺得趙校長會不服從調動,可是他竟也沒什麼不樂意。大家猜想,可能是因為他老婆的前夫還在校園子邊上開著一家小賣部,來來往往的很不方便。隻有王副校長一個人清楚,趙校長之所以走得如此爽快,無外乎在他的眼裏自己說什麼也得算是半個政治家。

聾啞學校校長趙立軒,偶而想起多年前那位大八字先生的預言,驀然一驚。聾啞學校是與縣一中平級,都是副縣。可不,自己官升了首長麼?據我所知,這位趙校長後來設若不練那亂人心性的什麼功,再升一級也還說不準。誰能想得到像趙校長這樣的一介大儒,竟至於整日跟那些閑著沒事吃飽撐的老頭兒老太太們為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