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從來都是一個關心他人勝過為自己著想的好好先生吧。
可是,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了吧。我踮起腳尖遙望遠處曙光區學院的方向,那筆直如劍鋒淩望著天穹的鍾樓,與剛才的狀態相比,指針已經劃出了一道清晰的弧線,買一個傘而已,不至於這麼久才對吧。
是摘掉帽子的王子殿下被眾多憧憬他的少女圍攻了嗎,還是說這場突入起來的雨讓光焰區的雨傘生意大好,即使連艾柯也沒能搶到一把雨傘呢?
第二個理由應該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發現她們心目中至高至上仿佛正午驕陽般閃耀著世界的王子正被驟雨淋成落湯雞,她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爭搶著為他撐傘,或者寧可自己淋雨也要把傘塞到他的手裏吧。
這麼一想,果然剛剛沒有將艾柯及時製止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呐,其實這並算不得什麼大雨,如果一開始就選擇和艾柯一起冒雨往凰之鳴泣的方向走——再或者讓王子殿下召喚出他得意的座駕極光——現在已經在芙蕾雅的府邸中沐浴更衣,坐在會客廳裏一邊聽公主殿下美妙的豎琴一邊談笑風生了吧。
獨自一人看著落雨的街沿出神,以至於忘記了時間的我。
直到一滴格外清晰的雨滴墜落聲在我的靈魂回響的時候,才驀然發覺。
不知道從哪個具體的時刻開始,我目所能見的範圍裏已經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影子了。那些行人,那些和我同樣深陷這場驟雨的行人們,像是達成了什麼微妙的默契一般,在我失神的那段時間裏,一一沉默著消失在微潤微涼的世界裏。
空曠的站台,由於寂靜而讓空曠近乎空無的站台,在這個瞬間,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仿佛遺忘了世界,又仿佛被世界遺忘,隻剩下恒常的雨聲,雜亂無章地墜落在光滑的琴鍵上。
真是孤單啊。
還是說,生命本就是這般的孤單呢。
充斥著人形,或是充斥著虛無,本質上其實是一樣的,他們從我身邊跑過,低著頭防止雨水滲入眼睛,我靜靜地站在這裏看著他們的穿行,靜默著仿佛故事的布景,我能以讀魂穿透他們的靈魂,揣測他們的生命,卻永遠,永遠也無法親自走進去。
胡思亂想。
在下一個瞬間終結了。
在看到了那唯一的身影的下一個瞬間。
黑色。
在鐸恩最難得一見的,純粹的深邃的黑色。背影,一襲修長及地的勁裝勾勒出瘦削的男人的身形,手隨意地收在上衣的口袋裏,站姿筆直得仿佛冷雨中沉默的杉樹。
他的頭發,即使在雨水無休止的侵蝕下依然呈現出頗有美感的淩亂和鋒利的黑色半長發,仿佛劍一般鋒銳地刺破綿軟的背景,逼近至我的眼眶。然後,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像潮水一樣湧來。
雖然我的理智告訴我,他的極黑,這個在鐸恩城裏比艾柯的純白還要罕有的發色,在我過去的十七年裏是從來未嚐目睹過的,更不用說僅僅是一個背影便透露出的濃濃的異鄉人的氣質,那是與這整座鐸恩都不能相容的沉默和鋒利——
如果這樣的人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我不可能忘記他。
然而,熟悉感是從來不會騙人的。
在這場驟雨中謎樣沉寂的整個世界裏,除我以外唯一還能留下存在軌跡的個體,即使隻是背影,都絕對無法被我忽視。他站在雨中,任綴連的雨水拍打在衣襟,順著風衣的軌跡劃出筆直的銀線,也不曾有過絲毫的變化,像雕塑般凝定得筆直。
他沒有看見我,沒有感知到我的存在,或者是感知到了也下意識地忽略了吧,忽略了這個唯一一個能夠看見他,能夠感知到他的少女,所以,就那樣一直隻像我展現出深暗的背影。
在仿佛被他的冷峻凝固了指針的,靜止的時間裏。
——還是說,在等待呢?
——在等待我走向他的身後,等待我朝他伸出手,等待我的指尖輕輕地慎微地點在他的肩上,等待著,我問出那個一直在靈魂深處打轉的問題。
——呐,你到底是誰呢?
”伊薇!“
突然從背後抓住我冰涼的食指的一雙手。
熟悉的聲音,仿佛話劇謝幕的宣讀一般將我從幻夢中喚醒,藉由他手指傳導而來的並不比我溫暖多少的溫度,我的思維回溯至現世。
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艾柯。即使柔順的長發被雨水沾濕,依舊英俊得仿佛並非人間之物而應為女神所抱有的麵容,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嚴肅姿態凝視著我的眼睛。微抿的雙唇,緊蹙的雙眉,篤定中透著不安的雙眸。與此同時的,他的手也是近乎僵直地將我死死抓住。
在我正要疑惑地發問的前一秒,一滴雨水順著斜向劉海的末梢落在了我臉頰,落在了我眼角的淚痣之下。
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應該戴著艾柯的帽子的我,為什麼明明應該站在雨無法觸及到的所在的我,會被雨水淋濕了全部的頭發和雙肩呢。
我這才發現,我正站在光焰站水流恣肆的站台邊緣。艾柯的帽子和製服,散落在我身後的地麵。
再往前踏出一步,就是無盡的深淵。
我,究竟是怎麼了啊。
難道是說在看到那個身影,思維陷入混沌的短暫瞬間,身體已經不由自已地貫徹了心中的欲念,站到了那個幻影的身邊嗎?
我心有餘悸地轉過身去,艾柯沉默著將剛剛購買的純白的雨傘遮在我的頭頂,仿佛再一次隔斷了幻想與真實的界限,沒有雨的世界裏,那個像蝕刻在我眼睛裏的深黑的背影,也瞬間消弭了。
街上重新出現了行人,也再也不是沉默地走過,而是近乎圍觀地對著我和艾柯指指點點。羞赧湧上了我的臉頰。
我大概知道在現實中的我都做了些什麼,如果不是艾柯及時趕到……
“艾——”“來,先把衣服披上,著涼了我可不管。”一邊故作輕鬆地打斷我的話,一邊低下身撿起被雨水沾濕的製服和帽子,然後催動源能將之稍微烘幹。
他似乎不想知道理由。不,是因為他知道理由的。
明明隻穿著單薄白色襯衫的自己已經被淋濕得近乎透明了,還是心無旁騖地輕輕地把幹爽的製服重新蓋在我的肩上,然後順手,幫我撫開臉頰上沾連的發絲。
或許是他的動作太過輕柔,以至於即使是我也不禁有種微妙的不適感了,雖然這樣的事,在同桌之間明明再正常不過的……
似乎是受到我目光的渲染,就連本來鎮定自若的艾柯也不禁有些局促地別過頭去,將帽子拍在我的手心裏。“喏,你戴著比我好看,發型都給我壓趴下了。”
我隻能強作展顏:“你應該拿一個鏡子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才對。”一邊說著一邊還作勢用水滴凝聚出一麵鏡子。
可就在這個時候,就如同她們毫無宣言地降臨之時一樣。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