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予飛深感遺憾卻也不無“慶幸”的是,在這長達二十多年的時光裏,不論是兒子十六歲那年,據許小彗說他本人已知悉了自己的身世後,還是他大學畢業、就業、結婚,景予飛從沒見到過兒子一麵!

既然隻有一味的付出,而看不到任何回饋,又談何“慶幸”?

當然算不得慶幸,所以景予飛內心裏也時常將此視為遺憾而懸念不已。但事物都有其複雜性與特殊性在,恰恰因為景予飛的某種特殊心理和這個孩子與生俱來的特殊狀況,景予飛對他的存在和感情,始終是矛盾而無奈的。如果許小彗是通情達理的,如果這個孩子也是通情達理或明白而寬容的,那麼客觀條件再怎麼不便,再怎麼有障礙,彼此保持諒解、默契和適度的交往,也應該是可能的。

若是如此,自然是再理想不過的。但問題是,許小彗何許人也?她怎麼可能與景予飛保持默契?而兒子言真的具體想法或性格,景予飛因無從接觸也就無從知悉。在這種情形下,與之見麵就不僅不是件好事,還可能是充滿了變數甚至是危機四伏的新的煩惱源。比如,這必然增加了暴露事實本身的可能性,也增加了景予飛應對的難度,更可能因為言真這孩子的不合作或不理解反而成了景予飛的一個對立麵--他也時常向自己提出這樣那樣更難以承受的物質或情感要求怎麼辦?甚至,萬一他要求獲得正式的名分或幹脆打上門來或打上澤溪去的話,我又怎麼辦?

凡此種種絕非不可能的顧忌始終隱隱地壓在景予飛心頭,他的感覺反而是:與其那樣,不如不見為妙。

但是,兒子畢竟是兒子,除非喪盡天良的冷酷之人,血緣親情的紐帶和心理懸念,畢竟是輕易割舍不了的。尤其是在自己獲得相對平靜的喘息之餘,以及自己的生活與時俱進不斷改善、優化的時候,景予飛對兒子的的愧疚和懸念心理反而會加劇起來。

兒子好嗎?他對自身畸形、扭曲的身世及多舛的命運會作何感想?

尤其是,萬一他得悉我的真實生活狀況和社會地位,和他現在的父母之間日益深刻而鮮明的反差後,他又會作何感想?他的心理會因此而更加沮喪嗎?他的性格會因此而越趨陰鬱、乖戾甚而變態嗎?他會更加痛恨我嗎?他會因此而破罐子破摔嗎?他會企圖以自以為得計、其實是非理性的從而隻會加劇自己悲劇命運的手段來扭轉自己的命運嗎?甚至,他會因怨生恨而設法來報複我嗎?

由於顧慮到這一點,景予飛早已形成一個條件反射式的習慣,即他盡一切可能向許小彗及日漸長大的兒子隱瞞自己真實的生活、經濟狀況和社會地位等變化,以盡量減少對他們的心理刺激。盡管這實際上仍然是徒勞,後來的事實總在證明著,許小彗始終有辦法掌握關於他的基本信息,如他的職務變化、家庭住址及電話、單位的電話乃至他後來的手機號。

按照許小彗的描述,兒子向來對自己是充滿了怨艾甚至是仇恨的。這很自然,從明白真相那一天起,或者更早,他對自己的身世乃至對我的印象,得到的永遠是許小彗的一麵之詞。在她可想而知是充滿了偏見甚至妖魔化的言說中,言真怎麼可能不仇視、不怪怨我呢?

問題是,他會永遠這麼仇視我、誤會我下去嗎?他真的會永遠不與我見麵嗎?如果有這個可能,他究竟會在哪一天、以何種方式與我見麵呢?這一希望或日期盼甚或是隱憂,在景予飛的潛意識中也始終存在著,並且成為他的某種心理支撐。他也因此始終在心底裏做好了某一天突然見到言真的思想準備。

無數問號就這麼陰霾般長期盤踞在景予飛心頭,如先天性心髒病,如永遠除不去的芒刺,甚至就是一把刀子,深深地刺入景予飛的靈魂深處--這也是無論許小彗有什麼要求或表現,他最終總是會妥協的深層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