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79年:孔子之死(3 / 3)

對了,還有那個南子。她也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是她的好心她的照撫雖然被世人、包括自己的學生所誤解,但是孔子心裏是有數的。一種感激總也在記憶的深處藏著。十四年的流亡之旅,七十多個國君與大夫,沒有哪個能夠真正理解孔子重用孔子,倒是這個擔著好多“風言風語”的南子,對孔子有著真正的敬重。多少年了?也不用去計算了,但是那次相見卻如昨天一樣。還有她在帷幔後麵的回拜,和回拜時所披戴的環佩玉器首飾發出的叮當撞擊的清脆聲響,都曆曆如新。如果母親健在並且知道南子對於自己兒子的好,肯定也會對南子有著好感與感激的吧?

雪一定會把母親的墓蓋得嚴嚴實實了。等著我母親,兒子就要來了。

二月十日

黃昏。

點上那盞燈吧。多少個這樣的黃昏與多少個夜晚,就是在這盞燈下,孔子讓自己的整個的身心,投入在這些文化典籍之中。投入其中,猶如魚在海中鷹在雲上。

雙腿已經有些麻木與僵直了,隻好斜靠在床頭的牆上。把那斷了牛皮繩子散落了的竹簡重新穿好,再打上牢穩的結。手也不聽使喚了,一個結就要打好久好久。但是孔子的頭腦卻空前的清楚,猶如雨後的春晨。

就是閉上眼睛,他也熟悉每一片竹簡和竹簡上的每一個字。有時,他會覺得,這些竹簡比自己的兒子還親。那些個權貴們是不把這些東西真當回事的,他們沒有工夫去想想它們的價值,當然更沒有工夫去看上一眼。即使迫於應酬必須要學習,也總是在皮毛間打轉,很少能從肌膚深入進靈魂中了。

連睜開眼睛都覺得難了。幹脆閉上眼,隻用手輕輕地柔柔地摩挲。

有風從窗子的縫隙中探進來,燈光好似春天的柳條般搖曳著。孔子的身影,也便在牆壁上蕩來蕩去,是那樣龐大,又是那樣堅定。

那隻一條腿受傷的麟已經死去還是回歸了山林?手中的這些竹簡,卻是比麟更有生命力的生命啊!它們就如這盞燈吧,看似脆弱得很,輕輕的一口氣就可以把它吹熄。但是,當它們已經刻在人們尤其是仁人的心上之後,那是再也熄滅不了的啦。人,人的情感與思想,還有煙霧繚繞的曆史,都會因為它們而不朽、因為它們而再生。它們就是一盞盞的燈,再黑的夜、再長的夜,也能被它們照亮。一旦把心靈點著,就是點著了一顆顆星辰,那就更是黑夜與大風都無法撲滅的了。

後來有一個叫秦始皇的愚蠢的皇帝,以為把這些手持燈盞的知識分子和正在亮著的燈盞一起撲殺,他的皇帝位置就可以萬歲了。但是曆史早已證明,“焚書坑儒”隻是宣告了一個專製王朝的短命,並將這個專製製度的罪孽永遠地釘在了恥辱柱上。孔子後人的一麵小小的魯壁,就護下了這粒文化與文明的火種。專製統治者應當明白,多少知識分子包括普通百姓的心靈,不都是一麵永遠站立的“魯壁”?這是任何焚燒與虐殺都無濟於事的。

也許孔子早已看見了這一切?搖曳的燈光裏,有微笑正在孔子的胡須間遊走。

這個冬日的黃昏,聽見有蒼涼的詠唱正從這棟屋子的門縫間逸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二月十一日

沒有一點寒冷。

孔子真切地聽見了雪花的腳步,那是堯的腳步舜的腳步禹的腳步周公的腳步吧?“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學而》)知音的接踵而至,真是讓孔子喜出望外了。

攜手間,已經在飛了。

輕靈的魂魄,也如這紛揚的雪花,翔舞在天地之間。是飛舞在泰山的峰巔間嗎?隻有醒目的鬆柏,在這銀白的世界裏吐著勃鬱的綠色。這當是泰山上的君子了,“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論語子罕》)。

齊魯莽莽,世界茫茫,壁立萬仞的泰山也如這輕靈雪花,在宇宙間飛翔。

從來沒有過的解放,從來也沒有過的自由,就這樣彌漫在孔子的生命間。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個音符,共同組成了無邊無際、無上無下的和鳴。這是天上的音樂嗎,可分明又是在人間,而自己的每個細胞,也都成了這個和鳴中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

一種大安詳、大歡樂降臨了。

是寒冷的銳利刺痛了孔子?他從夢中醒來。

已經無力翻身了,他看到有銀色的東西正侵入在床頭上。是雪嗎?他艱難地微微側過臉去。一種喜悅一下子就亮起在這深夜裏:雪霽了,這是月亮的吻痕。

孔子沒有擔心,也沒有疑惑。雪花,泰山,知音,他們存在過,就不會丟失。或者,這眼前的月光,就是夢中的雪花變的?

全身也許就隻剩下心口窩處還有一點溫熱,他清醒地意識到死亡的來臨。一輩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論語述而》),就要直麵死神了。

平靜如水的孔子甚至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要用這心口窩處僅有的一點溫熱,去溫暖那個被人誤解的死神。

它是多麼美好的一個精靈啊!是它給人以最終的休息與解脫,也是它給人以最終的平等與自由。這種自由,是自由得連軀殼都拋棄了的。

死亡也是這樣的美麗。可以是一片樹葉飄揚著從樹上降下,也可以是一顆星辰燃燒著從天空隕落。可以是山溪滲入於渴念的田野,也可以是黃河跳下萬丈的壺口。但是它們,都帶著生命的光芒,升華於安詳而又歡樂的至境。

寒冷又在慢慢地離去,那顆臻於圓融的靈魂,輕柔得如天鵝的羽毛,飄逸著似天上的白雲。

就這樣,靈魂飛揚在漫天的月光裏。

那就是自己常常駐足的泗水吧?它正在月光裏粼粼著玉的光澤。是的,泗水在等著孔子,等得好久了。它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泗水笑了,無言地說著:我從來的地方來,我到去的地方去。孔子笑了,一河的月光泛著澄明也在笑呢。忍不住,孔子掬起一捧河水,嘖嘖地飲下。啊,連肺腑也被月光照徹了。

天與地,月與河,人與世界,植物與動物,靈與肉,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全都處於一種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和諧中。隻是這種和諧不是靜止,而是一切的生命都因為大自在大解放而處在欣欣向榮之中。

不是嗎?瞧這條泗水,它不是日夜不息地在流嗎?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時間,不是都如這泗水一樣在日夜不息、一去不回地流淌向前的嗎?

死亡也是一種流淌啊。

隨心所欲、自在安詳已經好久了。但是今夜,生命卻新生出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歡樂與美妙。

好吧,那我就走了。

公元前479年(魯哀公十六年)夏曆二月十一日,七十三歲的孔子死了。

孔子死了嗎?他的生命正化作一條船,載著滿船的明月,與泗水一起,正駛向煙波渺沔的遠方。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孔子死後就葬在魯國國都曲阜城北麵的泗水岸邊。孔子死時,魯哀公前往致祭,並為孔子作了一篇沉痛的悼詞。悼詞說:“老天爺真不仁慈,不肯留下這位老人,讓他扔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個世上。我孤獨而又悲傷。啊,多麼悲痛!尼父啊,再沒有人可以做我的楷模了!”(“瑉天不吊,不憖遺一老,俾屏餘一人以在位,煢煢餘在疚。嗚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史記孔子世家》)

他的學生們像對待父親一樣,都來為老師守喪三年。三年服喪完畢,大家相對而哭,好多還是不忍離去。隻有子貢在老師的墓旁搭了一間小房子住下,又為老師守喪三年,總共服喪六年才不舍地離去。

司馬遷在《孔子世家》的最後,有這樣一段充滿著感情的文字:“《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像高山一樣讓人瞻仰,像大道一樣讓人遵循)。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餘讀孔子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餘祗回留之不能去雲(我懷著崇敬的心情徘徊留戀不忍離去)。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讀書人仍然尊崇他為宗師)。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折中於夫子(都把孔子的學說來作為判斷衡量的最高標準),可謂至聖矣!”